夜色如墨，泼满了整个天穹，唯有几颗寒星，在云层后透出微弱的冷光。
凤阳王府的书房，却亮如白昼。
数十支手臂粗的牛油巨烛，将室内映照得纤毫毕现，空气中弥漫着烛火燃烧的暖香，与窗外渗入的寒气交织，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神经紧绷的氛围。
楚凤辞端坐于主位，一身玄色常服，长发仅用一根墨玉簪束起。
她面前的紫檀木长案上，铺着一张巨大的京城舆图，而在舆图之上，更有一副由“听雨楼”的顶尖画师绘制的、无比精细的张太傅府邸结构图。
图纸上，朱笔墨线纵横交错，标注着岗哨位置、巡逻路线、高手潜藏点，甚至连厨房送水的暗道都画得一清二楚。
赤焰就站在楚凤辞的身侧，他换下了一贯的赤色劲装，同样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衣。
他高大的身影在烛火下投射出长长的影子，笼罩着舆图的一角。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图纸上那两处标记为“囚”的院落，那双总是沉静如渊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几乎要噬人的血色浪涛。
他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书房的门被无声推开，打破了这凝滞的寂静。
苏清寒一袭月白长衫，走了进来。他仿佛将庭院里的清冷月华都一并带了进来，清隽的眉眼在烛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如同上好的白瓷，通透，却也易碎。
他的目光在室内扫过，看到了那份精细到令人发指的图纸，看到了赤焰身上那压抑不住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杀气，心下了然。
“王爷。”他走到案前，微微躬身，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瞬间将室内那股燥热的杀伐之气冲淡了几分。
楚凤辞抬眸看他，原本冷冽的眼神，在触及他的一瞬间，不自觉地柔和了些许。“你来了。”
赤焰也向他颔首致意，紧绷的下颌线条略微放松。在这个王府，苏清寒是唯一一个能让他从复仇的烈焰中，稍稍抽离片刻的人。他敬重这位正君的才华与风骨。
“阿七刚送来的。”楚凤辞的指尖，点在图纸上，“张凝府邸的布防，比我们预想的，还要严密。”
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仿佛在讨论一场沙盘推演，而不是一个随时可能血溅五步的营救计划。
“明哨一百二十人，暗哨三十六人，皆是百战老兵。另有供奉高手十二名，其中两名五品武者，常驻温氏兄弟院落之外，日夜不离。”赤焰接过话头，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西厢那两处院落，已成铁桶。强攻，伤亡必会惨重，且动静太大，无法收场。”
“属下可以带听雨楼的‘夜莺’潜入。”阿七的声音，鬼魅般从角落的阴影中响起，她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我有七成把握，能无声无息地解决掉外围的暗哨。”
“那两名五品武者呢？”楚凤辞问道。
阿七沉默了。她自己是五品巅峰，对付一个尚可，同时对付两个，还要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她没有把握。
“我来对付。”赤焰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与阿七联手，先解决掉那两名五品，再由‘夜莺’清除其他人。给我半柱香的时间，我能把人带出来。”
他的计划简单、直接，充满了军人的铁血。
“不行。”楚凤辞想也未想，便断然否决。
她看着赤焰，那双黑曜石般的凤眸锐利如刀：“赤焰，我再说一次，你不能出现在张府。你的身份，是悬在楚云瑶头顶的剑，也是她随时可以用来攻击我们的把柄。只要你现身，无论成败，我们都输了。”
“那该如何？”赤焰的呼吸一窒，巨大的无力感与焦躁，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
强攻不行，暗杀潜入风险太大。张凝这只老狐狸，布下的就是一个阳谋。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温家兄弟在她手上，逼着温家和所有清流世家看着，要么屈服，要么眼睁睁看着温氏双璧这两人中龙凤，在这座华丽的囚笼里，一点点枯萎、凋零。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苏清寒，忽然伸出了他那双骨节分明、修长漂亮的手。
他的指尖，轻轻点在了舆图上，张太傅府邸正门的位置。
“王爷，或许，我们可以不必做贼。”
他的声音不响，却让楚凤辞和赤焰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苏清寒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里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运筹帷幄的、令人心安的沉静。
“张凝此人，一生最好脸面。她位极人臣，党羽遍布，但出身却一直是她的心病。她不是世家出身，是靠着军功和投机，才爬到今天的位置。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渴望得到上流世家的认可，比任何人都喜欢那种众星捧月的虚荣。”
他的手指，在图纸上缓缓划过，仿佛已经洞悉了那位太傅心底最深处的欲望。
“她将温家兄弟囚于府中，名为囚禁，实则也是一种炫耀。她是在向整个京城宣告，看，连温家这样的清流领袖，都奈何不了我。这种近乎变态的掌控欲和虚荣心，就是她最大的弱点。”
楚凤辞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你的意思是……”
“我们不必偷偷摸摸地进去。”苏清寒抬起眼，清亮的眸子直视着楚凤辞，闪烁着惊人的智慧光芒，“我们可以让她，开着正门，敲锣打鼓地，把我们迎进去。”
赤焰和阿七都愣住了。
迎进去？张凝疯了才会这么做。
“她会的。”苏清寒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极有把握的弧度，那清冷的面容，因为这份自信，而瞬间生动起来，艳色逼人。
“王爷，您忘了，我们手上，也有一件能让所有世家都趋之若鹜的‘珍宝’。”
他看向楚凤辞，一字一句地说道：“灵谷。”
楚凤辞的心脏，猛地一跳。
苏清寒继续道：“灵谷的神奇功效，早已在京城权贵圈中传开。多少人一掷千金而不可得？我们可以放出风声，就说凤阳王府感念京中故旧，寻到了一位能以灵谷为引，改良普通稻种的农家高人。不日，将在京中寻一处风水宝地，举办一场‘品鉴会’，邀请各家品尝。”
“张凝，身为太傅，百官之首，又与王爷您在朝堂上‘关系匪浅’。这样一场足以名动京城、能让她在所有世家面前挣足脸面的盛会，若不在她府中举办，她张太傅的脸，往哪里搁？”
“我们只需稍稍放出一点口风，透露出王爷您正在为场地发愁，暗示张府景致不错。以张凝的性格，她不仅会主动邀请，甚至会为了抢到这个主办权，不惜血本，将她的府邸布置得比皇宫还奢华。”
书房内，一片死寂。
赤焰和阿七，都用一种近乎骇然的目光看着苏清寒。
他们从未想过，营救人质，还可以用这种方式。
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
是利用人心，布下的一个无法拒绝的陷阱。
“届时，‘品鉴会’宾客云集，京中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到场。张府的防卫力量，必然会大部分被吸引到前院和花园。”苏含清的声音愈发平稳，条理清晰得可怕，“而后院的防卫，在那种情况下，必然会是外紧内松。因为在张凝看来，那是她的主场，谁敢在她的地盘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动她的人？”
“而我们，就可以利用这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思维盲区，进行营救。”
“救出人后，宾客尚未散去。我们的人可以混在其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温家兄弟带出府。就算事后张凝被发现人不见了，她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她敢声张吗？她敢说在自己举办的盛会之上，两位重要的‘人质’，在满朝文武的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了吗？”
“她不敢。”楚凤辞接过了他的话，凤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赞叹。
“好。”
“就按你说的办。”
楚凤辞看向苏清寒，黑色眼眸中带着绝对的信任：“清寒，这件事，由你全权负责筹划。需要什么人，什么物，王府上下，皆由你调遣。”
苏清寒的心，因她这句“清寒”和那份全然的信任，而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波澜，恭敬地应道：“是，王爷。”
“赤焰，阿七。”楚凤辞转向另外两人，“你们的任务不变。潜入，救人。但时机，由苏清寒来定。我要你们，在那场盛会之上，送张凝一份永生难忘的大礼。”
“是！”两人沉声应道，声音里充满了即将复仇的快意。
楚凤辞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
一股冰冷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动了她的发丝。
她看着远处，那片被黑暗笼罩的、象征着权力和阴谋的太傅府方向，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张凝，楚云瑶。
你们不是喜欢设宴吗？
这一次，我为你们，设一场真正的鸿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