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星点点。
黑土城的喧嚣在夜幕降临后渐渐沉寂,只剩下巡逻队的火把,在街道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城主府的书房,却依旧灯火通明。
一盏防风的马灯,光线被聚拢在一处,照亮了桌上摊开的那卷羊皮纸。
羊皮纸上,复杂的榨油机械图,在灯光下显得神秘而精密。
吴绮就坐在这灯下,已经整整两个时辰。
她不像王良那样,看到这图纸的第一反应是狂喜,而是近乎本能地,进入了一种冷静的状态。
她的手指,纤细而稳定,正顺着图纸上的线条,一寸寸地移动,仿佛要在脑海中,将这台复杂的机器,拆解成成千上万个零件,再重新组装起来。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
这图纸,画得极为精妙,每一个部件的尺寸、衔接方式、动力传导原理,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甚至连一些关键部位的材质要求,都用小字做了注释。
比如,承载巨大压力的螺旋主轴,需要用百炼精钢。
而直接接触豆饼的压榨仓,则最好用耐磨的铁桦木。
可越是精妙,就越是棘手。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木工活计了。
这需要顶尖的木匠,和顶尖的铁匠,通力合作,才能造出来。
而黑土城,最缺的,就是这样的人才。
这里只有一些会修补农具的普通铁匠,和一些会盖房子的粗木匠。
让他们去打造如此精密的器械,无异于让一个只会写自己名字的村童,去誊抄一部传世经典。
“咚咚。”
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吴绮头也未抬。
阿欢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肉是今天巡逻队猎到的一头野猪,王良特意吩咐厨房,给几个核心的管事都送一碗,补补身子。
“吴绮姐,府尊大人让我给您送来的。您都看了一晚上了,歇歇吧。”阿欢将肉粥放在桌角,小声劝道。
吴绮这才抬起头,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眉心。
她看了一眼香气扑鼻的肉粥,却没有动,只是问道:“给王爷送去的车队,安排好了吗?”
“都安排妥当了。”阿欢连忙回答。
“挑了最好的脚夫和护卫,红薯和棉花也都装上了。王良大人还亲手写了一封信,一起送去。天一亮就出发。”
吴绮点了点头,目光又回到了图纸上。
阿欢看着她紧锁的眉头,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那图纸,顿时被上面复杂的线条搞得头晕眼花。
“吴绮姐,这就是王爷送来的那个……能出油的法子?看着好难啊。”
“难,才显出它的珍贵。”吴绮淡淡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难的不是图,是能照着图,把东西做出来的人。”
她指着图上那个螺旋主轴。
“这个东西,需要铁匠有极高的锻造手艺,反复折叠锻打,才能保证它在巨大的压力下不断裂。”
“还有这个石磨,它的尺寸和重量,必须分毫不差,否则就会影响出油的效率。”
阿欢听得一知半解,但她听懂了一件事。
“我们……我们城里,没有这样的师傅吗?”她担忧地问。
吴绮沉默了。
这就是她愁了两个时辰的问题。
书房里,一时间,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阿欢看着吴绮清瘦的侧脸,在灯光下投下一片疲惫的阴影,心里也跟着揪了起来。
她知道,府尊大人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吴绮姐,是何等的信任。
若是第一步就卡住了,吴绮姐心里该多难受。
“要不……要不我们贴个告示,在全城,不,在所有难民里找找?”
阿欢试探着提议,“那么多人,总会有几个手艺好的吧?”
吴绮摇了摇头。
“大海捞针,太慢了。”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而且,此事是王爷亲令,机密等级极高,不宜大张旗鼓。”
她需要一个更精准,更高效的办法。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阿欢刚刚铺开的那卷,记录着所有村民和难民信息的工分兑换名册上。
忽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一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她脑中的迷雾。
“阿欢!”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急促起来,“把所有难民的登记名册,原始的那份,立刻拿来给我!”
“啊?哦,好!”阿欢虽然不解,但还是立刻跑了出去。
很快,几大卷厚厚的,纸张都有些泛黄的竹简,被搬了进来。
这是当初三千难民涌入黑土城时,做的最原始的身份登记。
上面记录着每个人的姓名、籍贯、年龄,以及……原本的职业。
当时情况混乱,登记得也十分潦草,后来为了方便管理,才重新整理了简化的名册。
这份原始记录,便被封存了起来。
吴绮深吸一口气,将那几卷竹简在地上完全铺开。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个或清晰或潦草的名字,映入她的眼帘。
她跪坐在地上,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过去。
“张三,籍贯:冀州,农户。”
“李四,籍贯:云州,脚夫。”
“……”
大部分人,都是农户、短工、流民。
吴绮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自动过滤掉这些信息,搜寻着她想要的关键词。
“匠”。
“木”。
“铁”。
她的手指,顺着一行行字,飞快地划过。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桌上的肉粥,早已失了温度。
阿欢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只是紧张地看着。
忽然,吴绮的手,停住了。
她的指尖,点在一个几乎要被忽略的名字上。
“鲁……山。籍贯:青州。职业:……”
职业那一栏,写得极为潦草,墨迹也有些化开,像是登记的文书不小心滴上了水。
但吴绮还是凭借着惊人的眼力,辨认出了那两个字。
“机……关……”
她的心,猛地一跳。
青州鲁家,那不是前朝以机关术闻名天下的匠作世家吗?
虽然本朝重文轻工,鲁家早已没落,但其传承的手艺,绝非普通工匠可比。
这个叫鲁山的人,会是鲁家的后人吗?
吴绮压下心中的激动,继续往下看。
很快,她又找到了几个可疑的名字。
“冯铁锤,籍贯:沧州,职业:铁匠(祖传)。”
“孙卯,籍贯:越州,职业:木匠(船)。”
一个祖传的铁匠,一个能造船的木匠!
造船的木匠,对木材的拼接、卯榫的契合,要求极高,远非普通盖房的木匠可比。
吴绮的眼中,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她找到了!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跪坐太久,双腿一阵发麻,身体晃了一下,被阿欢眼疾手快地扶住。
“吴绮姐,你没事吧?”
“没事。”吴绮摆了摆手,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天亮之后,你立刻去查这三个人的住处,把他们,客客气气地,请到这里来。”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告诉他们,府尊大人有请。黑土城,有天大的富贵,在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