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意那单薄却倔强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外,庭院里的喧嚣似乎也随之远去。
正堂之内,只剩下洛序一人,静得能听见柳絮飘落在窗棂上的微声。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目光却像是失去了焦点,空茫地扫过堂内的陈设。
黄花梨木的圈椅,多宝阁上陈列的古玩玉器,墙上悬挂的名家字画,一切都透着书香门第的雅致与底蕴。
可现在,这些都成了无主之物,即将被贴上封条,锁入官仓。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厅堂一角,那里立着一面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等身铜镜,镜框是繁复的缠枝莲纹样。
洛序缓缓走了过去,脚步有些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
他站在镜前,看着镜中的人。
镜子里的人,穿着一身米白色的锦缎长衫,腰束玉带,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
面容俊朗,眉眼清晰,是他看了二十四年,再熟悉不过的脸。
可这身装扮,这古色古香的环境,又让他感到无比的陌生和割裂。
他抬起手,镜中的人也抬起手。
他用指尖轻轻触碰冰凉的镜面,镜中人的指尖与他相抵。
两段记忆,一段是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为了三餐奔波,对着电脑屏幕叹气;另一段是在这雕梁画栋的长安城里纵马欢歌,斗鸡走狗。
哪一个才是真的?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缓缓拉开了自己略显宽大的衣襟。
在他的左边锁骨下方,有一道寸许长的浅白色疤痕。
那是他七岁那年,在老家的院子里爬树掏鸟窝,不小心摔下来时被一截断裂的树枝划破的。
伤口不深,却留下了一辈子的印记。
洛序的手指,轻轻抚过镜中人锁骨下那道一模一样的疤痕。
触感是温热的,真实的。
他怔怔地看着镜子,呼吸停顿了一瞬。
不是两个人,不是夺舍,也不是什么离奇的转生。
就是他自己。
仿佛是同一个人,在两条截然不同的时间线上,活了两次,而现在,这两条线被一把钥匙拧在了一起。
他慢慢直起身,整理好衣襟,再看向镜中时,眼神已经变了。
不再是迷茫和错愕,而是一种奇异的、混杂着苦涩与探究的平静。
垂花门外,四个身着墨黛色缺胯袍的女子已经等候多时。
左眼下有颗泪痣的墨璃最先沉不住气,她用脚尖不耐烦地踢着地上的石子。
“这都一刻钟了,少爷在里头干嘛呢?写诗作赋啊?”
她声音清脆,带着点娇嗔的埋怨。
旁边一直单手按着刀柄的祁歆闻言,嘴角微微上扬。
“没准是看上裴家哪件宝贝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性子,看见好东西就走不动道。”
“宝贝?这满屋子的东西马上都要充公了,他还能揣怀里带走不成?”墨璃撇了撇嘴,又朝里头望了一眼,“我就是觉得他今天怪怪的,从进门开始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苏晚,用她那双温柔的眸子看了看紧闭的堂门,轻声细语地说道。
“少爷毕竟是第一次亲眼见着抄家,心里头肯定不舒坦。咱们还是别催了,让他自个儿待会儿吧。”
“不舒坦?”墨璃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就他?苏晚你也太小看他了,咱们这位少爷的心,比这院里的青石板还硬呢。”
“好了,都少说两句。”祁歆出声制止了两人的闲聊,她目光沉静,带着一种身为队长的威严,“再等半刻钟,要是少爷还不出来,我们就进去看看。”
唯一没有参与对话的叶璇,自始至终都像一尊冰雕,只是抱着怀中的长刀,眼神冷冽地注视着前方,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就在祁歆话音刚落之际,正堂那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洛序从门后走了出来,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将他米白色的衣衫映照得有些晃眼。
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日里那种略带散漫的样子,只是眼神深处,比以往多了一些难以捉摸的东西。
“少爷,您可算出来了。”墨璃立刻迎了上去,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没事吧?没被那裴家小姐的鬼魂给迷住吧?”
洛序瞥了她一眼,没有接她的话茬。
他的目光越过庭院,扫视着这座三进的宅邸。
正堂的大门,厢房的房门,通往后院的月亮门,甚至院墙角落里那扇不起眼的、通往柴房的木门。
到处都是门。
“此间事了。”
他开口,声音平淡。
“回府。”
说完,他便迈开步子,径直朝着府外走去。
四名女护卫愣了一下,随即立刻跟上。
墨璃追到他身边,还有些不甘心地问:“就这么回去了?不找个地方乐呵乐呵?听说东市新开了家不错的酒楼。”
洛序没有回答,他的心思,已经完全被另一件事占据了。
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绝对私密、不会有任何人打扰的地方。然后,找一扇门。
试试那把钥匙。
马车在长安城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上行驶,车轮滚滚,发出单调的声响。
洛序靠在铺着软垫的车厢壁上,闭着眼睛,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
裴知意那双清冷倔强的眼睛,庭院里尚未干涸的血迹,还有口袋里那枚古铜钥匙冰冷的触感,三者交织在一起,让他心神不宁。
“这叫什么事儿啊。”
“前一秒还在为房租发愁,下一秒就成了抄家灭门的官二代。”
“虽然这个‘官二代’看起来也不怎么受待见就是了。”
他悄悄睁开一条眼缝,打量着这辆宽敞的马车。
车厢内壁是用上好的楠木打造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角落里甚至还摆着一个小巧的冰鉴,丝丝凉气冒出来,驱散了午后的燥热。
“腐败,太腐败了。”
洛序在心里嘀咕着,手却下意识地伸进口袋,再次握住了那把钥匙。
钥匙的形状很奇特,非金非玉,入手有一种沉甸甸的温润感。
“必须得试试。”
“万一能回去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马车穿过繁华的东市,最终在永兴坊一座气派的府邸前停了下来。
朱漆大门,门口蹲着两只威武的石狮子,门楣上挂着黑底金字的牌匾——“洛府”。
洛序在记忆里搜索了一下,这是他那个便宜老爹,大虞王朝骠骑将军洛梁的府邸。
他下了马车,看都没看门口迎接的管家和仆人,径直就往里走。
“我累了,要休息,谁也别来打扰我。”
他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脚步匆匆。
墨璃她们四个紧随其后,护送着他穿过前院和回廊,一直来到一处独立的院落前。
“少爷,我们就在院外守着,有事您叫一声。”祁歆躬身说道。
洛序点了点头,推开院门,又回头看了一眼她们。
“记住,天塌下来也别进来烦我。”
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院门。
这处院落是原主“洛序”的专属地盘,清静得很。
他快步穿过种着几竿翠竹的小院,推开了正房的门。
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扑面而来。
房间很大,布置得相当……有品位。
紫檀木的架子床,黄花梨的书案,墙上挂着宝剑和弓弩,另一边则摆着一排排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兵书和……话本小说。
“还挺会享受。”
洛序环顾四周,心里评价道。
他走到门口,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一片寂静。
他还是不放心,走过去,将那根沉重的楠木门栓,“咯吱”一声,死死地插进了门卯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后背都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他走到房间中央,心脏“怦怦”地狂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从怀里,慢慢地,掏出了那枚古铜钥匙。
钥匙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上面的纹路古朴而神秘,在从窗棂透进来的光线下,泛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幽光。
就是这个小东西,把他带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现在,它能把自己带回去吗?
洛序的目光,落在了卧房的正门上。
那是一扇厚实的木门,上面雕刻着精致的云纹,门上装着一把黄铜锁。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攥着钥匙,一步步走了过去。
他的手有些抖。
钥匙孔和这把古怪的钥匙,能对上吗?
他把钥匙尖端,试探着,送进了那个小小的、黑漆漆的锁孔里。
“咔哒。”
一声轻响。
严丝合缝。
洛序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不再犹豫,屏住呼吸,手指用力,缓缓地、一寸寸地转动了钥匙。
锁芯里传来一阵细微而绵密的机括转动声,和他平时开自己出租屋的防盗门完全不同。
当钥匙转动了半圈之后,又是一声清脆的“咔”声,锁开了。
洛序的手停在门把上,手心全是汗。
门后会是什么?
是院子里那几竿翠竹,还是……
他喉结上下滚动,猛地一咬牙,用力将门向里推开。
没有想象中的光芒万丈,也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声响。
门,就那么安静地开了。
门外,不是古色古香的庭院。
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泡面调料包和灰尘的味道,涌入他的鼻腔。
电脑主机风扇“嗡嗡”的运行声,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
墙上贴着的游戏海报,桌上堆着的外卖餐盒,还有那张被他坐得有些塌陷的人体工学椅。
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洛序整个人都僵在了门口,一只脚踏在古代洛府的梨花木地板上,另一只脚悬在现代出租屋的廉价复合地板上空。
他缓缓地低下头。
自己身上,依旧是那件米白色的锦缎长衫,宽大的袖口垂落在身侧。
他抬起手,看了看插在门锁上的那把古铜钥匙。
然后,他又抬起头,望向自己那个乱糟糟、却又无比亲切的小房间。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