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把残陶片塞进怀里时,月已西斜。
他蜷在土炕上,手指隔着粗布衣裳反复摩挲那道裂痕,起初只是温凉的陶片,可随着体温渗透,指尖忽然触到细微的起伏——裂纹竟像活了似的,在掌心轻轻蠕动。
“吱呀——”
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少年猛地坐起身,陶片“当啷”掉在炕沿。
他摸过案头的草茎,蘸了水在土墙上描摹那道梅纹。
草茎扫过墙面的瞬间,指尖像被蜂蛰了一下,麻麻的刺痛顺着胳膊窜到后颈。
他抬头,只见湿润的土墙上浮现出一行小字,墨迹正随着水痕缓缓晕开:“修者非引光之人,乃照暗之器。”
少年的喉咙发紧。
这行字的笔锋像极了村东头老学究教的小楷,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苍劲,仿佛刻进骨头里的话。
他踉跄着扑到门边,指甲抠进木门缝里——外面的月光明明朗朗,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眼睛盯上了。
天刚蒙蒙亮,少年就攥着陶片冲进了村长老的院子。
老槐树下,长老正用竹片拨弄早炊的灶火,听见少年的话,拨火棍“啪”地断成两截。“你说...土墙上自己长字?”他颤巍巍摸过陶片,指腹刚碰到裂痕,突然抽回手,“这纹路...和去年顾姑娘教我们补瓦罐的裂痕,像得很。”
消息像长了翅膀。
晌午时分,村头晒谷场围满了人,孩子们举着树枝在地上画“梅纹裂”,妇人们把陶片供在灶王爷旁边。
有个扎红头绳的小丫头揉着眼睛说:“我昨晚梦见一个穿素衣的姐姐,她举着灯照我的影子,影子里全是我藏起来的线头。”
三日后,第一支朝圣队伍出发了。
他们背着炒米和陶罐,说要去顾微尘当年烧陶的旧窑遗址,“先知的光还留在那里”。
陵不孤是在南岭的青石板路上遇见这群孩子的。
他们围坐在老茶棚前,捧着一本油浸浸的手抄本,封皮上歪歪扭扭写着《陶语录》。
最前排的小少年正抑扬顿挫地念:“水要顺着裂纹走,就像道要顺着人心走——先知顾氏。”
陵不孤脚步顿住。
那是三年前顾微尘教孩子们做引水实验时说的话,被断章取义地抄在这里。
更让他眉心发紧的是,茶棚梁上悬着十几张“裂纹符”,用红绳系着,香灰落了满地。
有个孩子正对着符纸磕头,额头沾着香灰:“求先知让我开悟,疼也不怕。”
他没说话,转身去溪边舀了一钵山泉。
残陶碗是从茶棚角落捡的,碗身裂着三道细纹。
当他把水倒进碗里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水流没有沿着裂纹“指引”的方向走,反而在碗底打了个转,顺着最细的那道缝蜿蜒而出,在青石板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弧线。
“你们说这纹指引大道?”他的声音像浸了山风,“它只是怕水积在一处烂掉。”
孩子们面面相觑。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笑了:“阿爹补碗时也这么说!”
陵不孤没等他们反应,转身走进林子。
暮色里,他的靴底踢到块凸起的石头。
蹲下身拂开青苔,半块断碑露了出来,上面的铭文被风雨磨去大半,只剩最后半句:“守心者,不承火。”
他指尖轻轻划过那行字,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陶土香,像极了顾微尘窑棚里的味道。
残卷堂的“疑墙”下,火星子溅到了血砚生的青衫上。“反断派”举着《坏典》在烧,纸灰打着旋儿飘上墙头,和另一群人举的“碎典火炬”撞在一起。
有人喊:“怀疑也要清净!”有人应:“烧了所有书才自由!”
血砚生站在台阶上,袖中手指捏得发白。
他看了三天——第一天有人撕书,第二天有人护书,第三天...连“反对”都成了新的教义。
深夜,他摸黑走进堂后废井。
井壁上结着蛛网,最深处的陶罐蒙着灰。
那是当年熬花粉药汤的铜锅,锅底还粘着半块焦黑的药渣。
他把铜锅搬到广场中央,注满清水,又从怀里摸出片带锈的金属——是前日在荒原捡的,据说是上古法器的残片。
七日后清晨,广场围满了人。
铜锅水面浮着层细密的结晶,在阳光下闪着淡金色,竟和荒原上信心花的根系纹路分毫不差。
“从今日起,”血砚生敲了敲铜锅,声音混着嗡嗡的回响,“残卷堂不收书,只收‘困惑’。”
人群安静了片刻,突然有个年轻学徒挤进来:“我...我总担心自己修不好古剑,算不算困惑?”
月圆夜的风裹着花香。
织工阿婆是在给孙子补衣裳时睡着的,梦里那个持灯女子又出现了,可这次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她床头的《梦引经》。
阿婆惊醒时,月光正照在经书上,纸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照片——是儿子刚会走路时,蹲在田埂上笑的模样。
她突然哭出声。
这三年来,她总说“等先知托梦教我放下”,可儿子早就在信里说,田埂上的稻子抽穗了,等她去看。
同一夜,三十七个曾喝过花粉药汤的人同时惊醒。
有人拆了草庙里的“拇指小人”像,有人撕了《梦引经》,还有个猎户把供在灶头的陶片塞进了猎囊:“我阿爹说,打猎要自己看山形,不能等神指路。”
血砚生站在残卷堂门口,望着漫天星斗。
他摸出怀里的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最终落下:“回声期——文明愈清醒,阴影愈清晰。”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顾微尘在陶棚里把最后一摞坯子码好,雨珠已经砸得草顶咚咚响。
她往窑里添了把松枝,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她眉骨发亮。
这些粗陶她故意烧得歪歪扭扭,每条裂痕都不一样——像蛛网的,像断枝的,像老树根盘错的。
“嘶——”
她突然捂住右手。
掌心的守心轮位置传来锐痛,像是有无数细针在皮下攒动。
顾微尘咬着唇,从腰间解下块陶片——那是当年烧窑时崩裂的,里面嵌着梅纹的灰烬。
她把陶片按进窑壁的湿泥里,指腹沾了满手陶土。
火焰腾起的刹那,荒原上所有信心花同时震颤。
乳白的火焰没有像往常那样升上夜空,反而“咻”地缩成一点,沉入地底。
顾微尘望着那点微光消失的方向,雨丝顺着发梢滴进衣领,凉意一直渗到心口。
不知过了多久,她转身走进雨幕。
泥地里,一株从未见过的花正缓缓抽芽。
花瓣边缘布满细密的裂纹,在雨里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像极了...睁开的眼睛。
雨停后第三天,顾微尘蹲在溪边洗陶土。
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她抬头,看见山路上走着一支队伍。
领头的举着褪色的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朝圣旧窑”,后面跟着挑筐的、背包裹的,还有几个孩子举着画满裂痕的木牌。
她指尖的陶土“啪”地掉进溪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顾微尘低头擦了擦手,把斗笠压得更低些。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陶土香,混着远处的人声,她听见有人喊:“到了旧窑,就能听见先知说话!”
暮色渐浓时,她悄悄收拾了个布包,里面装着粗陶碗、火折子,还有块带着梅纹裂痕的陶片。
月光爬上山顶时,顾微尘戴上了顶褪色的蓝布头巾,袖中握着把磨得发亮的刻刀——那是她当文物修复师时用的,刀把上还留着前世的茧印。
山路上的朝圣队伍燃起了篝火,火光里有人开始唱歌。
顾微尘站在阴影里,望着跳动的火苗,嘴角微微动了动。
她低头摸了摸布包,里面的陶片贴着心口,温温的,像块没凉透的炭。
明天,她想,该去旧窑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