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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微尘的鞋跟碾过断龙岭最后一截碎石时,衣袋里的碎陶突然烫得惊人。

她伸手按住左胸,隔着粗布都能感受到那点灼热,像块烧红的炭正贴着心口跳动。

她停在山径转弯处,山风卷着晨雾掠过发梢。

来时布下的残器还散在山巅——锈剑斜插的裂土上凝着露水,裂镜半埋的灰烬里冒出几株嫩绿的芽,连崩角的印玺都静卧在泉眼边缘,被晨露洗得泛着青灰。

她原以为这些只是引动记忆的媒介,此刻却忽然明白:它们本就是地脉的一部分,留在原地,才是最好的归处。

“又偏了。”她低笑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袋边缘。

方才为绕开一段滑坡,她下意识拐向西侧野径,碎陶的热度便骤然加剧,几乎要灼穿布料。

她蹲在溪边,将陶片浸入清浅的溪水中,水流漫过刻着“陈三斤”的内侧,浮起一层极淡的银纹——不是字,是脉络,细如发丝,却与她藏在袖中的《地脉行气图》残页上某段纹路严丝合缝。

“活引。”她轻声吐出两个字,溪水倒映的眉眼忽然亮起来。

前世修复青铜器时,她见过古匠在器身暗刻“引纹”,专用于引导铜液流入最细微的铸模缝隙。

原来匠核余响借陶炉重生时,早将这枚“导航之屑”种进了她的命运线里。

碎陶在掌心凉下来,却仍固执地轻颤,方向直指西北方的迷雾峡谷。

顾微尘将陶片贴身收好,转身时衣摆扫落一片晨露,滴在测脉仪新抽的叶片上,发出极轻的“叮”声。

与此同时,山脚下的小村正被第一缕炊烟笼罩。

小满揉着眼睛从草席上坐起,忽然发现井边的野藤结了颗泪滴状的果实,在晨雾里泛着珍珠般的光。

她赤着脚挪近两步,又慌忙退开——三天前阿芽的陶笛幼苗就是这样突然抽芽的,当时她碰了叶片,结果手上烫出三个红印。

日光移过井栏时,果实突然折射出一道虹彩。

小满屏住呼吸,看那虹光投在斑驳的院墙上,渐渐凝出一行小字:“音不散,则形不亡。”她的手指颤抖着摸向腰间的树脂封囊,里面装着阿芽留下的陶埙碎片。

“阿芽,是你吗?”她轻声问,话音未落,墙上的字迹突然扭曲,化作一张简略的地图,箭头直指村北的荒坡——那里有座废弃百年的陶窑,老人们说,当年所有匠人都在一夜之间变成了陶土,连哭嚎声都被封进了窑里。

小满转身跑回屋,从箱底翻出祖母留下的织网记事本。

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半张《裂语谱》残页,她比对了三个标记,指尖重重按在“失声之墟”四个字上。

“是这里。”她将陶埙系在腰间,又往竹篮里塞了松脂火把和半块冷馍,出门时顺手扯下门楣上的红绳——这是阿芽教她的,遇到危险就扯断红绳,村里的青禾会顺着声纹网找来。

顾微尘踏入迷雾峡谷时,鼻尖先触到了浓重的土腥气。

这里的灵气稀薄得近乎枯竭,连灌木都蔫头耷脑地垂着灰白叶片。

她取出测脉陶芽,叶片朝下轻悬,果然开始缓缓转动,最后停在谷底一处塌陷的窑口方向。

窑口被藤蔓缠得严实,顾微尘用锈剑挑开藤条,借着天光看清窑壁——上面密密麻麻刻着“三短划”,深浅不一,像用修坯刀一下下刮出来的。

她心头一震——这是阿芽的标记,上个月在破庙碎陶堆旁,那孩子就是用这样的划痕标出了陶片的归属顺序。

她伸出指尖摩挲最深处的划痕,触感粗粝,却带着奇异的韵律。

“三短一长,三短一长……”她默念着划痕间距,忽然福至心灵,闭目调整呼吸,用鼻息的长短去对应划痕的深浅。

第一声吐纳刚落,地下传来闷响,像有块磨盘在缓缓转动。

青烟从窑心升起,凝聚成模糊的人影。

那是个佝偻的老者,左手握着半截修坯刀,右手搭在虚空中,仿佛正捧着什么珍贵的物件。

他的脸隐在雾气里,却让顾微尘无端想起前世博物馆里的老匠人——他们修文物时也是这样,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碎了时光。

人影没有说话,只将断刀的刀尖轻轻点向窑底,然后便如晨雾般消散了。

顾微尘蹲下身,发现刀尖所指处有块松动的陶砖,缝隙里漏出一线微光,像极了地脉修复时那些飘向裂痕的萤火虫。

此时的陶窑遗址已笼在暮色里。

小满举着松脂火把,看火光映亮堆积如山的残陶——每一片都刻着名字或短句,“张铁牛,欠三婶家半斗米”“李招娣,等阿弟娶亲时要穿红”“王匠头,对不起,是我偷了釉料”……她的喉咙发紧,这些哪里是残陶,分明是匠人们没说出口的遗言。

腰间的陶埙突然震动起来,埙孔喷出一缕灰烟,落地竟凝成半幅脚印图案。

小满认出那是海生的足迹——上个月暴雨夜,他就是踩着这样的脚印冲进山洪,替她抢回了半袋陶片。

她顺着脚印方向扒开碎石,在窑后暗室发现一口倒扣的大缸。

缸沿结着厚茧般的泥垢,她咬着牙推了三次,终于听见“咔”的一声,缸底翘起一道缝隙。

泥册就压在缸下,封皮用焦木刻着“匠名录”三个字。

小满翻开第一页,潮湿的纸页粘在指尖,她轻轻揭起,一行墨迹未干的小字刺痛了眼睛:“阿芽,自愿削籍,代偿声债。”籍贯栏空着,像个永远填不满的坑。

当夜,顾微尘在窑外搭了个简易竹棚。

她取出琉璃瓶里的“含脸雨水”——这是前日在破庙收集的,传说能映出器物的前世记忆。

清水倒入陶碗的瞬间,碎陶片突然沉入碗底,水面荡开涟漪,渐渐浮起影像:

一群匠人围坐在地坑边,正在熔炼泛着微光的灰烬。

他们的歌声混着风箱声,竟与陶笛幼苗初鸣的旋律分毫不差。

画面突然扭曲,天空裂开一道黑缝,黑影如浓墨般倾泻而下,所有匠人瞬间僵化,皮肤剥落处露出陶土的纹路。

唯有最年幼的女孩被推进地道,她手中紧握着一块未烧制的陶胚,上面隐约能看到“执尘”二字。

影像“啪”地碎裂,水面重新归于平静。

顾微尘盯着碗中自己的倒影,忽然笑了:“原来你们修的从来不是地脉……是替天赎错。”

窑内传来三声轻响,像有人用指节敲了敲墙壁。

她起身收拾行装,月光落在测脉仪新抽的叶片上,泛着冷白的光。

衣袋里的碎陶又开始发烫,这次的热度温柔而坚定,像在说:“该往下走了。”

顾微尘将手按在随身包裹上,里面装着锈剑、裂镜、崩角印玺——这些曾被她视为修复媒介的残器,此刻突然变得滚烫。

她望向黑洞洞的窑口,轻声道:“明天,我们进去。”

山风卷着夜露掠过她的发梢,远处传来陶埙的低鸣,与窑内的轻响遥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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