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顾微尘已走出荒庙三里地。
她的布囊轻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连最后半块碎瓦都留在了泥像膝头——那丛野菊正托着它,像托着粒被春风吻过的星子。
山风卷着草屑掠过她的袖口,远处传来孩童的笑闹声。
她抬眼望去,山坳里几株歪脖子树底下,七八个小萝卜头正蹲在泥滩边,手指沾着泥浆捏小人。
有个穿青布短衫的男孩把泥人脑袋按成了柿饼状,立刻引来一片哄笑;扎双髻的女孩偏要跟他较劲,捏出个歪头小俑,手指在底部轻轻划拉,竟刻出三道短痕。
顾微尘的脚步顿住了。
那三道短痕太像了——像极了二十年前在云州窑场,阿芽第一次捏陶时,偷偷刻在坯底的标记。
那时阿芽才七岁,说要给每尊小泥人留个“回家的暗号”,后来被监工发现,小泥人全被砸进了废窑。
她垂眸看向自己的手。
指腹还留着搓泥的茧,是前世修青铜器磨的,也是今生教窑工孩子“听土三法”时养的。
此刻泥滩上的湿泥泛着青灰色,她蹲下身,指尖刚触到泥面,便听见了——沙粒摩擦的细响,黏土黏连的闷哼,水脉游走的轻喘。
这是“听土三法”里的“辨声”,要听出泥里藏着的脾气。
“姐姐蹲这么低,要和泥说话吗?”脆生生的童音从头顶落下来。
是刚才刻短痕的女孩,扎着的红头绳散了半根,泥点溅在她鼻尖上,像颗小草莓。
顾微尘抬头,看见女孩手里的歪头小俑正歪向她这边,底部三道短痕在晨露里泛着水光。
她没说话,只是抓起一把泥,在掌心揉圆。
指节压出弧度时,泥团突然“咔”地裂了道细纹——像极了被家主玉扳指划破的那道月牙疤。
“裂了!”女孩凑过来,小脑袋几乎要碰到她的肩,“我昨天捏的小马也裂了,被哥哥笑是破马。”
顾微尘把泥俑轻轻放在女孩脚边。
裂纹从额头蜿蜒到衣襟,倒像是泥人在笑。“裂了也不怕,”她声音轻得像吹过草叶的风,“春天会自己长好。”
“那你教我怎么让泥巴记住冬天?”女孩突然仰起脸,眼睛亮得像浸了星子,“我奶奶说,去年冬天她给我捂手炉,今年冬天她就病了。
我怕泥巴只会记春天,忘了冬天有多暖。“
顾微尘愣住了。
她见过太多修士拽着她问“如何修复道基”“如何补全功法”,这是第一次,有人问“如何不忘”。
风掀起她的衣袖,腕间金缮经络早淡成了雾,可此刻心口却烫得厉害——像当年在故宫修复《千里江山图》时,颜料渗入绢帛的温度。
“等泥人干了,”她伸手替女孩理了理散掉的红头绳,“你在裂纹里填点炭粉。
冬天的暖,会藏在黑缝里,等春天一晒,就冒出来了。“
女孩眼睛睁得更大:“那我明天就去捡松炭!”她转身跑回泥滩,边跑边喊,“妞妞!
快来学记冬天的泥人!“
顾微尘站起身,裤脚沾了两片泥点。
她望着孩子们重新围作一团,小手指在泥里翻涌,像群小蚂蚁在搬运春天。
山风掠过她的耳际,捎来几句碎碎念:“要刻三道痕”“记得填炭粉”“我要捏奶奶的手炉”......
日头爬到中天时,她已东行二十里。
菜圃的篱笆早塌成了土堆,野陶芽却从石缝里钻出来,叶片上还沾着昨夜的露水。
她摸出随身最后一瓶琉璃水——那是三年前在无雨峰接的含露雨水,瓶身结着细密的水痕。
“要浇吗?”她对着陶芽轻声问。
陶芽颤了颤,叶尖的露水“啪”地落在石上。
她突然想起荒庙里的香炉,想起自己推碎陶片时,每片都在草里、墙上、脚边发颤——它们不是等她带路,是等她松手。
琉璃水瓶在指尖转了半圈,她最终将水倒进陶芽根部的泥土里。
水痕沿着石缝渗下去,像条看不见的根。
她取出指甲,在陶芽旁的石头上刻下三个字:“你自己来”。
刻到“来”字最后一竖时,石屑落在陶芽叶片上,竟发出极轻的嗡鸣——不是陶笛,是大地在呼吸。
暮色漫上山头时,顾微尘听见了海的声音。
而此刻百里外的渔村,小满正跪在新坛前。
坛口飘着薄雾,里面叠着二十三张土纸:有画歪歪扭扭小船的,有写“奶奶的饼”的,哑女的字最工整:“我想让一百年后的人知道,我今天笑了。”
她想起昨夜布囊发烫时,灰烬在布面织出的图案:孩子们围着火堆,举着残碗、缺铃、破布,笑出了酒窝。
于是她搬来柴堆,点燃篝火,教孩子们把最旧的物件投进去。
“不是烧,是送行。”她摸着布囊里的灰烬说。
火焰舔到缺角瓷碗时,“轰”地炸出一声春雷;锈铜铃掉进去,“叮铃铃”唱着鸟鸣;补丁摞补丁的蓝布飘起来,“簌簌”响得像秋风。
孩子们跟着哼起无词的调子,声音撞碎了暮色,撞得星子都晃了晃——原来残器的歌,比完整的钟还要清亮。
顾微尘抵达海岸时,月亮刚爬上浪尖。
退潮的沙滩上,无数陶片闪着微光,排列成蜿蜒的小路。
有的带着断龙岭的焦痕,有的沾着无碑滩的盐粒,还有块小陶坠,网纹里还卡着半根南国的珊瑚渣。
她摸出怀中最后一枚碎陶片——那是她初入修真界时,在乱葬岗捡到的,曾被她用金缮漆补过七次,曾替她引过路、辨过凶、挡过刀。
此刻月光漫过陶片,裂痕里的金漆像条小银河。
她蹲下身,将陶片轻轻放在海浪边缘。
潮水漫上来时,陶片晃了晃,随着水流向前漂去,最终“咔嗒”一声,嵌进小路起点的残砖里——正好补上砖角缺了二十年的小口。
顾微尘站起身,海风吹得她衣袂翻卷。
那条由碎陶铺就的路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条缀满星子的河。
她忽然明白,自己走了这么多年的路,从来不是被谁选中的捷径——是千万块被丢弃的陶片,用裂痕当脚,用缺口当眼,一步一步,踩出了这条属于所有被遗忘者的归途。
而此刻,浪潮还在涌来。
她望着路的尽头消失在海平线,那里有晨雾正在聚集,像块未干的泥团,等待着谁来刻下第一道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