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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指尖轻轻拂过枫叶,叶脉里的金光随着她的动作流转,像极了师父当年修复青铜器时,用金胶填补裂痕的模样。

山风卷着晨雾掠过她的发梢,将《残谱辑要》的书页掀起半角,露出内里密密麻麻的批注——那是顾微尘用细如蚊足的小楷写的,每一笔都浸着耐心,像在修补时光的伤口。

山脚下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

小满抬头,只见初语场高台前不知何时聚了一片灰白衣衫,足有二三十人。

他们手里或捧残卷、或握断剑、或举着裂了纹的玉符,推推搡搡地往台边挤,却又在离陶灯三步外的地方齐齐顿住,像被无形的墙拦住。

最前排的青衫少年指尖发颤,几次想往前又缩回来,额角的汗顺着下巴滴在那半页焦黑的《寒心诀》上,洇开一片墨污。

“那灯......”人群里有人压低声音,“我昨日试过,离近了就觉得浑身发寒,像被什么盯着。”

“嘘!

没听见前日钟鸣么?“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那是地脉认主的动静。

顾执尘虽化了山灵,这灯怕还留着她的气。“

小满攥紧了《残谱辑要》。

昨夜她确实梦见顾微尘了——不是模糊的影子,是极清晰的,师父站在烧陶的窑口,背影像浸在晨雾里的老松,转身时眼角的细纹都看得清。“有人来找答案了,”她的声音混着窑火噼啪声,“你替我答。”小满当时还在犹豫,她不过是刚能听懂地脉低语的听裂者,如何担得起“执尘者”的名号?

可此刻望着那少年发红的眼尾,她忽然想起自己初来西山的模样——也是这样捧着半块碎玉,跪在破庙前问:“这上面的纹路,还能听见吗?”

陶灯的火光突然晃了晃。

小满深吸一口气,将《残谱辑要》轻轻搁在供桌上,走到台边。

人群霎时静了,连推挤的动作都凝固在半空。

“要修东西的,一个一个来。”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山涧水漫过卵石,清泠泠撞进每个人耳里。

最先挤上来的就是那青衫少年。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残卷在掌心攥得发皱:“仙子,我这《寒心诀》被雷火毁了半页,练到第六重就心悸,找了三个丹师都说我是走火入魔......”

小满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残卷焦痕。

火焚的纹路呈放射状,边缘还留着细碎的冰碴——是寒属性灵火灼的。

她抬头看少年的眼睛,瞳孔里泛着极淡的青,和《寒心诀》的冰魄诀印如出一辙。“你师父是不是姓楚?”她突然问。

少年猛地抬头,眼泪“啪嗒”砸在残卷上:“您怎么知道?

我师父三年前为救我引雷入体......“

“他留的印记在你识海。”小满取来素胎盘,以指蘸水在盘上描摹。

水流遇念成线,顺着残卷的焦痕蜿蜒,竟在第七重的位置自行分出一道细流,绕开了原本该有的口诀,“你练到第七重时心悸,不是走火入魔,是你师父替你挡劫时,把半缕神魂封在诀里了。”她指尖轻点水纹断开处,“不必补全,守住这痛——”她抬头,目光像穿过少年,看见当年在破庙修泥佛的自己,“它比口诀更真。”

少年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颤抖。

他身后的老妇扶着他起来时,小满才发现那老妇手里攥着支断裂的玉簪,银锈顺着裂痕爬了半支,显然是戴了许多年的旧物。

“姑娘,”老妇颤巍巍上前,枯瘦的手把玉簪捧得像捧着活物,“这是我家那口子走前送的,断了三年......我、我愿用十年寿元换它复原。”

小满接过玉簪。

裂痕从簪头的并蒂莲中间劈开,左边莲瓣缺了半片,右边却凝着极淡的水痕——是泪水渗进去的。

她忽然想起顾微尘的银针包,最底层那块蓝布上,师父用极细的笔触写着:“有些东西碎了,就该让它记得怎么碎的。”

陶灯的光映在玉簪上,裂痕里的银锈泛着暖黄。

小满将玉簪轻轻放在灯前,抬头时看见老妇眼里的期待正一寸寸往下沉。“您夫君最后看您的眼神,”她轻声说,“是不是在他咳血的时候?

他攥着这簪子往您手里塞,说’等我好了,再给你买新的‘。“

老妇猛地一颤,枯手捂住嘴,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把那眼神刻在缝里了。”小满指尖抚过裂痕,“要是我把它磨平了,您还怎么认得出来?”

老妇捧回玉簪时,指腹反复摩挲那道裂痕,像在摸亡夫的脸。

日头西斜时,人群渐渐散了,最后一个走的是个灰衣老者,他放下半块缺角的罗盘,说这是师门传了三代的镇山器,碎了后整座山的灵脉都乱了。

小满没急着修,只让他把罗盘留在供桌上,说“等夜里地脉醒了,它自己会说话”。

月上中天时,小满独自登上素胎台。

窑火还留着白日的余温,她蹲在窑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低咳声。

“你今天......没让我失望。”

小满猛地回头。

顾微尘正坐在窑前的青石上,手里捏着块烧变形的陶胚。

她的衣袂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月白衫,发间插着根竹簪,只是面色比山雾还淡,嘴角沾着抹血,却笑得极清。

“师父!”小满扑过去,手却穿过她的肩,触到一片清凉的风。

顾微尘低头看手里的陶胚,那陶胚歪歪扭扭,边沿还裂着道缝,怎么看都是废品。“当年我烧这胚子,烧了七七四十九次都不成型。”她指尖轻轻抚过裂痕,“后来才明白,不是它不够圆,是天地要它长成这样。”

她将陶胚轻轻放进窑火。

火星子“噼啪”炸开,陶胚在烈焰中缓缓泛出温润的青光,裂痕里渗出细密的金纹,像被岁月吻过的旧玉。

“你看,”顾微尘起身,山雾从她脚边漫上来,“不肯圆满的心,天地才认。”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融进山雾。

小满望着窑里的陶胚,忽然明白师父说的“修复”是什么——不是把碎的拼圆,是让每道裂痕都成为自己的印记。

后半夜起了山风。

小满抱着《残谱辑要》回静室时,风里裹着陌生的气息,像淬了冰的剑气,又像压在云里的闷雷。

她站在石阶上顿住,望着山脚下被雾遮住的山道——那里有什么东西来了,不是求修器物的凡人,是带着戒尺和玉牌的,是会问“谁准你私传道法”的。

但那是第五日的事了。

此刻小满摸着门扉上的木纹,听着陶灯在风里轻响,忽然笑了。

她知道,等云雾散了,会有更多人来——带着断了的剑、裂了的丹炉、碎了的法诀,来找那个能修万物的执尘者。

而她会站在陶灯前,像当年顾微尘站在破庙前修泥佛那样,说:“它只是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

山风卷着雾往山下去,模糊了小满的身影。

山道尽头的雾里,隐约有玄色衣摆一闪而过,像片被风卷落的鸦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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