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祭的爆竹碎屑还黏在老槐树枝桠上时,小满的梦境开始变了。
第一夜,她又站在窑心。
火舌舔着她的袖口,却不灼痛,反有些痒。
四面墙影浮动,这次不是村民的脸,是碎成星子的瓷片、断成两截的玉簪、墨迹斑驳的绢帛,像被风吹散的纸钱,打着旋儿往她身上贴。
有片残卷擦过她眼皮,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执尘者”三个字,墨迹未干,沾得她睫毛发沉。
她想抬手抹,却发现指尖泛着土黄色——双脚不知何时已陷进窑基,陶土正顺着脚踝往上爬,凉丝丝的,像有人在往她腿里塞湿泥。
“执尘者。”
无数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有苍老的、稚嫩的、沙哑的,像许多人挤在一口瓮里说话。
小满踉跄后退,后腰撞上烧得通红的窑壁,疼得倒吸冷气——可那疼不真实,像隔了层毛毡。
陶土漫过膝盖时,她惊醒了,冷汗浸透中衣,左肩的烫伤处火辣辣地跳,抬手一摸,指尖沾了血。
血珠滚落在草席上,“叮”地一声,竟凝成粒星形结晶,比晨露还透亮。
第二夜,残卷更多了。
有张写着“修复地脉需百年”的绢帛缠上她脖颈,有只缺了耳的瓷罐磕她小腿,罐里飘出陈年老茶的香气。
她想喊陶知,喉咙却发不出声,只能看着陶土漫过腰腹。
惊醒时,结晶落在枕边,像颗被揉碎的星星。
第三夜,那些残卷断器开始说话。
缺耳瓷罐说:“我在淤泥里躺了四百年,等的就是你。”断玉簪说:“当年主母把我摔碎时,月光和今天一样。”小满拼命摇头,陶土却已漫到心口,她能看见自己的胸骨在土下泛白,像窑里未烧透的坯。
第七夜,当陶土即将淹没她的下巴时,她终于看清那些“旧魂”的脸——是顾微尘。
月白道袍,旧木簪,眼角有粒极淡的痣。
她站在残卷堆里,朝小满笑:“别怕裂。”
小满猛地睁眼,额角撞在窑壁上。
左肩的血珠正“嗒嗒”往下掉,这次落进了床脚的青陶碗里。
那是顾微尘留下的,说是“能照见未说尽的话”。
她跪坐在草席上,盯着碗里的血珠晕开。
水面先是浑浊,接着泛起涟漪,竟浮出一行字,墨迹是血丝凝成的:“你抗拒圆满,所以我让你裂;你恐惧消散,所以我让你痛——这是我在教你如何不成为我。”
小满的指尖抖得厉害,碰翻了床头的茶盏。
茶水泼在碗沿,字迹却没散,反而渗进碗底的金丝裂纹里,像条被唤醒的蛇。
她忽然想起这些日子总在骨髓里游走的麻意,原以为是道基要崩解,此刻却觉得那麻意像根极细的线,正牵着她的神识往地底下钻——钻过青石板,钻过树根,钻过冷却的岩浆层,那里有脉博在跳,一下,两下,和她的心跳合了拍。
“原来不是崩解。”她轻声说,声音撞在窑壁上,惊起几只夜枭。
从那夜起,小满不再躲着麻意。
她每日清晨坐在窑边,盘起腿,任麻意从指尖爬到耳后,从脚背漫到后颈。
陶知端来的药粥凉了又热,她只是摇头:“阿姐,我现在觉得这麻意像……像有人在给我梳头发,顺着骨缝梳。”陶知便不再劝,只蹲在她脚边补瓷片,补着补着就哼起震颤调,和地脉的呻吟应和。
暴雨来得毫无预兆。
那夜小满正给木牌描新规矩,豆大的雨点砸在窑顶上,像有人在扔石子。
青陶碗搁在窗台上,被雨水溅得直晃。
她刚要去收,碗里的水突然自己转起来,漩涡中心浮出半行诗:“若重来,不修道,只抚琴。”
墨迹未干,雨水又冲进来几滴,把“只抚琴”三个字冲得淡了,却冲不掉那种说不出的怅然。
小满望着碗,忽然想起山脚下那座破庙——去年冬天,她和陶知捡回个被雷劈焦的琴匣,匣里躺着半张焦尾琴,断弦上还沾着血。
当时她只当是无主的废木,此刻却鬼使神差地爬上窑梁,把那琴挂在椽子上。
“你们不是要我修琴。”她仰头望着琴,雨丝从破瓦漏进来,穿过琴弦,“是要我让琴修我。”
风卷着雨穿堂而过,断弦“铮”地响了一声。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像有人在拨弄一把看不见的琴。
杂音纷乱,却不刺耳,倒像许多人在说悄悄话:有妇人哄孩子的哼鸣,有铁匠打铁的叮当,有山风里若隐若现的号子——都是这山里最寻常的声音。
小满靠着窑壁坐下,听着听着,唇角慢慢扬起来。
“原来你们一直想教我的,”她对着雨幕说,“不是怎么修好世界,是怎么让世界修好我。”
雨停时天已蒙蒙亮。
小满解开中衣,左肩的烫伤露了出来——原本扭曲的疤痕正在舒展,深褐色的痂皮裂开,底下是道金丝般的纹路,从锁骨蜿蜒到肩窝,和她贴身收着的返青诀瓷片上的裂痕一模一样。
她轻轻碰了碰,指尖传来温温的脉动,像在摸活人的心跳。
“阿姐!”陶知举着油纸伞冲进来,发梢滴着水,“李铁匠说窑火自己烧起来了!”
小满披上灰袍往外走,窑门刚推开,热浪就裹着松木香扑过来。
那座闲置了三个月的窑炉正吐着橙红的火舌,火势虽旺,却不灼人,像团裹了棉花的火。
更奇的是,火心浮着把缺齿梳——是顾微尘的,齿缝里还卡着半根白发。
它缓缓摆动,像只无形的手在给空气梳头。
“该去记事堂了。”小满转身对陶知笑,发梢沾的雨珠落进衣领,凉丝丝的,“今日要记的规矩,得加一条‘听地脉呼吸时,记得让它听听我们的心跳’。”
陶知跟着她往村口走,回头望了眼还在燃烧的窑。
晨光里,缺齿梳的影子落在地面,和小满脚边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对久别重逢的故人。
自那夜风雨拨弦后,小满肩头的金丝纹路每日延展一分。
起初只到肩窝,后来爬上手臂,再后来绕到后颈——直到某日清晨,她在井边打水时,看见水面倒映的纹路,忽然想起顾微尘说过的话:“修复不是把裂痕藏起来,是让裂痕变成故事。”
而这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