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快灭了,但我不许它熄。
虚空裂痕在身后轰然闭合,如同天地之眼猛然阖上,将幽冥的寒风与亡魂的低语尽数锁死。
陵不孤抱着顾微尘从撕裂的界域边缘坠落,双膝砸进南荒冻土,深陷三寸,溅起的冰屑如刀片般划过他裸露的手背。
他喉头一震,一口黑血自唇角溢出,在雪地上绽开一朵诡异的花。
冷,刺骨的冷。
不只是来自这极北之地的风雪,更是从他体内深处蔓延而出的痛楚——那是命格被强行催动后的反噬。
天煞孤星本就被封印三百载,如今为破幽冥之渊,逆冲通道,早已濒临崩溃。
此刻他周身浮现出蛛网般的猩红纹路,自肩胛蔓延至脖颈,仿佛有无数根无形的锁链在皮下撕扯他的经脉。
怀中的人轻得像一片枯叶。
顾微尘脸色白如霜雪,七窍渗着细血,眉心那枚石灯残玉黯淡欲熄,仅存一丝微弱蓝光,在她额间忽明忽暗,如同风中残烛。
她的呼吸几乎不可察,若非那一缕青丝般的原心玉灵仍缠绕在她指尖微微震颤,陵不孤几乎要以为,她在自己怀里已经死了。
“魂未归位……渊未闭。”那细微的声音直接在他识海响起,带着玉石碎裂般的清冷回响。
他抬眼望向南荒尽头,天际已愈合如初,可风里却还飘着纸灰的味道——那是千万盏引魂灯燃尽后的余烬,是生者为亡魂点起的最后祭礼。
而她,竟以自身神识为引,逆改轮回规则,硬生生从冥河彼岸抢回一线生机。
可代价呢?
他低头看着她裂开的指尖、龟裂的唇,还有那具如同枯枝般寸寸崩坏的残脉道体。
这不是伤,是根基将毁的征兆。
寻常修士至此,早已魂飞魄散。
唯有她,靠着那一丝执念,撑到了现在。
不能再等了。
他抱着她疾掠数十里,足尖踏过冰原与断崖,终至一座隐于雪雾中的古旧药坊——烬医坊。
门扉半掩,炉火早已熄灭多年,但他一脚踹开大门,直入内室,将她轻轻置于寒玉床上。
寒玉沁骨,本可镇压暴走的灵力,此刻却映出她体内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象:经络断裂如蛛网,灵台空荡无主,护心符光芒几近消散,唯有心口一点微光顽强跳动,似有一股极细微的力量在竭力维系她的神魂不散。
是原心玉灵。
“你还撑得住?”陵不孤低声问。
那青丝小蛇盘旋一圈,尾尖轻颤,传递出最后一道意念:“锚已立,魂未散……但她记住的东西太多,迟早会被反噬。”
他沉默片刻,忽然抽出短刃,划开左手腕脉。
精血涌出,殷红近乎发紫——这是蕴含命格之力的血,禁忌之物,沾之即焚魂。
他俯身,将血滴入她口中。
可就在第一滴落下之际,她竟无意识地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那一瞬,异变陡生。
他体内沉寂三百年的命格血链骤然震动,如铁索挣脱封印,嗡鸣不止。
而寒玉床表面,竟缓缓浮现出两道交错的纹路:一道是护心符上的匠门秘印,古拙而温润;另一道,则是他命格自带的锁魂咒痕,扭曲如荆棘,透着森然杀意。
两者竟在她断裂的经络中缓缓交织,形成一种奇异的共鸣。
陵不孤瞳孔骤缩。
这不是疗伤,这是……共契。
某种超越血脉与因果的联系,正借由她残破的身躯悄然成型。
而这一切,似乎早在幽冥深处,当他的血影与她的残玉同时亮起时,便已注定。
他没有退开,反而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腕,让精血继续流入她口中。
哪怕他知道,此举可能唤醒更深层的命格诅咒,哪怕他明白,天煞孤星一旦真正觉醒,最先吞噬的,或许就是身边之人。
可他说过——这一次,换我护你。
子时三更,阴风骤起。
屋外积雪无声翻涌,一道小小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院墙之上。
冥河童赤足立于瓦檐,手中提着一盏残破纸灯,焰光摇曳不定,映得四周雪地泛起幽蓝涟漪。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跃下,将灯笼放在门槛前,转身欲走。
“她还能醒?”
沙哑的声音自门内传来,带着压抑的疲惫与不容错辨的锋利。
冥河童脚步一顿,无面的头颅微微偏转,似在感知什么。
“灯若不灭,人就不死。”她声音稚嫩,却冷得像千年寒泉,“但她修的是‘记住’,而记住……最耗命。”
话音落,身影消散,唯留那盏纸灯静静燃烧,焰心深处泛起一丝幽蓝——与顾微尘眉心残玉同色,仿佛呼应着某种尚未揭开的宿命。
屋内,陵不孤站在寒玉床边,凝视着她苍白的脸。
风停了,炉火重燃,药香渐起。
可他知道,真正的劫难,才刚刚开始。
而在她紧闭的眼睑之下,意识深处,无数破碎的画面正缓缓拼合——碑文、符线、残卷、灯火……还有一串模糊的名字,被一笔一划,刻进了不该存在的地方。
第五日清晨,霜色浸透窗纸,一缕微弱的天光斜切进烬医坊内室,落在寒玉床上。
顾微尘的眼睫颤了颤,像被风拂动的蝶翼,终于缓缓睁开。
右目清明如初雪映潭,左眼却覆着一层薄冰似的痕,视线混沌,仿佛隔着一层冻雾看这人间。
她未动,只轻轻吸了一口气——肺腑间仍滞着幽冥的寒气,每一寸骨头都像是从冰河深处捞起,裂而复愈,痛而不绝。
但她活下来了。
唇瓣微启,声音轻得几乎融在晨雾里:“我写了名字……他们没事了吧?”
陵不孤就坐在床边,披着半旧玄袍,衣领微乱,眼下青影浓重。
他一夜未眠,守的是她眉心那点残玉的明灭,听的是她梦中断续的低语——那些名字,一个接一个,像是用命刻进魂里的碑文。
此刻他抬眸,目光沉静如渊:“陈樵醒了。”顿了顿,又道,“护心纹变淡了,像旧疤。”
她轻轻闭了闭眼,肩头卸下千钧重负。
那一瞬,连呼吸都松了几分。
可随即,她察觉到了体内的异样。
残脉并未痊愈,反而更加破碎,如同蛛网遍布经络,但就在这些裂痕之间,竟有极细微的力量如春溪般悄然流淌,缓慢地缝合、弥合、重塑。
那不是灵力,也不是神识,而是一种近乎“修复”的本能,在无声无息中重建她的道基。
这股力量,源于眉心残玉,却又不止于此——它似与某处遥远的存在遥相呼应,每一次跳动,都牵动她心口微震,仿佛天地之间,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她与谁牢牢系住。
她抬手触额,指尖触及残玉冰冷的棱角,忽然低声道:“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话音落时,窗外风止雪歇,炉火却猛地一跳,爆出一朵猩红火星。
当夜,药香氤氲,铜炉上煨着固魂汤,药汁咕嘟轻响。
顾微尘倚案而坐,面前铺开一张素帛,洁白如新雪。
她取出一根银针,刺入指尖,血珠沁出,殷红却不黑浊——那是神魂尚存的征兆。
她以心头血为墨,银针为笔,在素帛上缓缓勾勒。
起初只是零星点画,继而线条交错,渐渐成形:中央是一盏灯纹,古拙如石刻,焰心空缺,却隐隐有蓝光流转;九百个名字环绕其外,笔划细密如织,每一个都带着不同的韵律与温度——那是她从冥河边缘抢回的执念之名;再往外,则是断裂的引魂索、崩解的魂链、扭曲的封印符线,杂乱无章,却又遵循某种隐秘的规律排列。
原心玉灵自她指间浮现,化作一缕青丝小蛇,盘踞于银针尖端,望着图谱,声音微弱如游丝:“你在画什么?”
顾微尘没有立刻回答。
她望着窗外的月,清辉洒落,照见她左眼冰痕下的瞳孔深处,有一点幽蓝微光,正随呼吸明灭。
良久,她才轻声道:“我在画一座阵……能替天地记得他们的阵。”
风穿窗隙,素帛微微鼓动,图谱上的血字仿佛活了过来,泛起淡淡光晕。
“既然幽冥不容执念,那我就让这份执念,变成规则。”
话音未落,她眉心残玉忽地一震,一道极细微的蓝光破体而出,如丝如缕,射向北境绝峰的方向——那里终年风雪封锁,传说埋着上古灵匠门最后一块“归墟基石”,也是所有失传修复之道的源头。
蓝光消逝于天际,屋内重归寂静。
可就在那一刻,大地深处,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