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微尘的布鞋尖刚碾过槐林里第一片腐叶,风就变了。
她原以为这风不过是穿林打叶的寻常,直到那沙沙声里突然蹦出个短音,像极了她三年前在丘陵外敲碎陶片时,碎片撞击青石的脆响。
第二阵风掠过头顶枝桠,又一个短音接上,接着是更长的震颤——三短一长,三短一长,分明是她用陶片敲击崖壁传递信号的节奏,只是每个音节都被风揉得更柔,像被浸过晨露的丝线。
她停住脚步,后颈的碎发被风掀起。
左手无意识抚上腰间的陶笛,那是她用烧废的陶胚磨制的,此刻笛身贴着皮肤,竟也微微发烫。
“是……变奏?”她轻声呢喃,喉结动了动。
前世修复青铜器时,她曾见过铭文在不同光线下显现不同笔画,此刻这风声里的节奏,倒像那些会呼吸的铭文,在不同的风里换着法子诉说同一件事。
第三阵风来得更急,槐叶震颤的频率突然拔高,像是有人抢着接唱。
顾微尘仰头,看见最顶端的枝桠正抖得厉害,叶尖上的水珠被甩成细雾,在她眼前划出银线。
她伸手入怀,摸出半枚树脂封囊——这是她早年用松脂封存万物声音的法子,囊里还凝着半滴自己的血,原想录下这槐林奇声。
可指尖刚碰到囊体,脆响就先一步炸开——树脂竟已风干成齑粉,簌簌落进她掌心。
有血珠从指腹渗出来,是刚才被树脂碎片划破的。
顾微尘盯着那点红,见它坠向脚边的老槐树,在树皮上洇开个小红斑。
然后,她瞳孔骤缩——红斑周围的树皮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裂,像是被某种力量从内部顶开,露出下面新嫩的木质部,上面歪歪扭扭刻着行小字:“不用记,我们都活着。”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字。
木质部还带着树汁的黏润,字迹的走向和她从前在陶胚上刻的修补记号如出一辙。
风又起时,她听见头顶的槐叶在笑,沙沙声里裹着孩童的嬉闹、老妇的叹息、甚至还有她自己当年烧陶时哼的跑调小曲——原来不是林子在学她敲的节奏,是这些年她修过的陶片、补过的残卷、治过的道伤,全顺着风钻进了树里,长成新的年轮。
“阿尘姐?”
远处传来的呼唤被风扯得零碎。
顾微尘抬头,发现不知何时天已擦黑,林子里浮起淡青色的雾。
她拍了拍裤脚的腐叶站起身,那声音却再没响起——许是错觉,又或是某个被她修复过的器物在借风唤她。
同一时刻,十七村的晒谷场上,小满正攥着泥铃发怔。
往年这个时候,东南村的张婶该来问她夜话会的流程,西北村的牛娃该抱着陶灯来讨灯芯,可今日日头都落了山,晒谷场的青石板上只躺着几片被风卷来的桐花。
她捏着泥铃的手松了又紧,泥铃表面的裂纹硌得掌心发疼——这是顾微尘走前留给她的,说“听裂者”要学会听器物未说出口的话。
“当啷——”
第一盏陶灯亮起时,小满的泥铃差点掉在地上。
那是村东头王木匠家的灯,灯芯挑得老高,火苗把“夜话”两个字的陶纹照得透亮。
接着是村西头的渔户,再是山脚下的猎户,一盏接一盏,晒谷场四周很快亮起十七盏灯,围成个圆。
可围坐的人都没说话,老人们摸出旱烟袋却不点火,小娃们捏着瓦片不敢敲地,连最会说故事的刘秀才都只是望着坛心的泥铃发呆。
子时三刻的梆子刚响过,东南村的哑女突然站了起来。
她比画了三年手语,此刻却没打那些教过的话,而是抬手拍了拍自己胸口——三短,一长。
晒谷场静得能听见灯芯爆花的响,直到西北村的小毛头“啪”地用瓦片拍地,应了个三短一长。
紧接着,东岸的渔夫举起海螺,吹的竟是顾微尘当年在溪边吹埙的调子;山脚下的猎户摸出鹿骨哨,哨音里裹着松涛;连最腼腆的绣娘都哼起了谣,那是她补绣嫁衣时,顾微尘帮她修复旧帕子哼的曲儿。
泥铃在坛心转起来了。
没有风,泥铃却转得越来越快,内壁的裂纹映着十七盏灯的光,像撒了把星星在里面。
小满退到人群最后,后背抵着老槐树。
她突然想起顾微尘走前说的话:“真正的传承,是让听的人也能成为说的人。”此刻她终于懂了——原来不需要敲铃开场,不需要主持引导,当每个被修复过的故事都住进了人心,连泥铃都知道该怎么替他们唱。
顾微尘在槐林的第三夜,月光像筛子似的。
她裹着外袍靠在树桩上,本想眯一会儿,却见地面的光斑突然动了。
那些被枝叶割碎的月光,正顺着她的影子边缘慢慢爬,这儿挪一点,那儿凑一块,最后竟拼成了幅完整的图——是五线谱,音符的走向和她穿越初期在海边吹埙的曲谱分毫不差。
“这……”她喉头发紧,手指无意识抠进树桩的裂缝里。
那时她刚被家族遗弃,坐在礁石上吹埙,海风声盖过了埙音,除了咸涩的浪,没人听见她吹的孤独。
可此刻,风里有了新的声音——有小女孩的奶声,有老樵夫的粗哑,有妇人哄孩子的软语,甚至还有她自己都忘了的、修复青铜爵时哼的不成调的歌。
她闭上眼。
那些声音不是在模仿她,是在用各自的经历重新填了词。
就像她修复古画时,从残缺的墨痕里读出画者的悲喜,再用新墨补上未完成的部分——原来她的孤独,早被这些年遇见的人,用各自的温度,温柔地改写了。
等她再睁眼,月光已经移到了头顶。
林子里还是只有她一个人,可每片槐叶都在轻轻颤,像是无数人在冲她笑。
小满是在返程时迷的路。
山雾来得出奇,刚才还看得见山顶的老庙,转个弯就只剩白茫茫一片。
她摸向腰间的泥铃,指尖刚碰到铃身,却又缩了回来——这一路她听惯了陶墙说话、枯井唱歌,或许该试试听雾的声音?
“阿姐,等等我——”
极细的童声从雾里钻出来。
小满屏住呼吸,那声音像是从陶瓮里传出来的,瓮口还蒙着层湿布,闷闷的却清晰。
她循着声音走,雾里渐渐显出面青灰色的陶墙,墙皮剥落得厉害,可每条裂纹里都凝着水珠,正顺着纹路“滴答滴答”往下落。
三短,一长。
小满的心跳快了半拍。
她伸手按在陶墙上,掌心能感觉到墙体在轻轻震颤,像有人在里面敲鼓。
雾里的光斑突然动了,水珠顺着裂纹汇集成线,在地上画出条蜿蜒的路径——是安全的路,不会有陷阱,不会踩空。
她沿着水线走,走出雾时,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回头再看那面墙,水痕已经干了,只留道新裂的纹路,从墙根斜斜爬到墙顶,竟像个微笑的嘴角。
顾微尘离开槐林那日,山径上的金叶震得她手腕发麻。
那是她用千年金桐木的落叶雕的,叶面上的金丝是她用修复古玉的手法嵌进去的。
此刻金丝正顺着叶脉褪色,像被谁抽走了魂,最后一滴金芒落进地面裂缝,竟钻出株极小的陶芽。
陶芽的叶片透明如水晶,里面有银光流转,仔细听,是段模糊的歌谣——她童年时,外婆哄她睡觉哼的,她早忘了词,只记得调子。
顾微尘轻轻哼出第一句。
山谷里的回响不是往常的回声,是千百个声音从四面八方同时接唱第二句。
有她修复过的道侣,有她教过烧陶的村童,有她补全功法的散修,甚至还有那个在荒野里捡到陶片的放牛娃。
她止住歌声,万籁俱寂,可她知道,这歌不会断了——就像她修过的古画永远有人临摹,补过的瓷器永远有人擦拭,这歌会在每个被温暖过的人嘴里,永远唱下去。
当晚,山脚下的农舍里,五岁的小桃揉着眼睛坐起来。
她对着枕头清唱了首完整的歌,奶声奶气的,把睡在里屋的爹娘惊得跑过来。
“桃桃,谁教你的?”娘抱着她问。
小桃歪着脑袋,指着窗外的月亮:“有个人昨天忘唱完,我替她补上了呀。”
顾微尘不知道这些。
她正沿着山径往更深处走,越走,脚下的土地越干硬。
当她转过最后道山梁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停住了脚步——那是片死寂的原野,寸草不生,地表裂开蛛网似的纹路,像被大火烧过千年。
可风过之处,她听见了极淡的陶土香,混着松脂和窑灰的味道。
有老辈修士说过,这大陆腹地曾有座上古窑场,烧出过能通天地的神陶。
只是后来窑塌了,火熄了,连最后一块陶片都被岁月埋进了土里。
顾微尘蹲下身,指尖划过裂开的地面。
她摸到了。
在那些裂纹深处,有极细的陶片茬口,正轻轻扎着她的指尖——像在说,“来呀,我们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