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脚下的晨雾裹着湿润的草叶香漫过来,顾微尘赤足踩上刚夯好的黄泥小径时,第一块碎石便扎进了脚心。
她没躲,甚至微微屈腿让刺痛更清晰些——血珠渗出来,在土面上洇开个淡红的星子。
陶知提着竹篮跟在三步外,见状刚要开口,就见她蹲了下去,沾着泥的指尖轻轻抚过路面:“土粒间的气还没顺。”
“像新烧的陶胚?”陶知凑近,发尾扫过顾微尘沾泥的后颈。
她记得从前顾微尘教她修复古陶时说过,新出窑的胚子要慢慢“养”,急不得。
“比陶胚金贵。”顾微尘指尖沿着碎石边缘划了道浅痕,“路是活的,得先认人的脚。”她抬头时,睫毛上还凝着晨露,“你看,刚才这粒碎石硌得我疼,说明它的位置该松松——”说着便用指甲挑开碎石周围的土,又捏了把湿润的黄泥填进去,“等日头晒干,这儿就软和了。”
陶知蹲下来,看她的指尖在泥里像绣花针似的游走。
从前总见她执银针对着古物,此刻在泥里翻捡,倒像是换了种更笨拙的绣法。“那...那我也踩?”她脱了鞋,光脚往旁边踏了一步,立刻皱起眉,“硌得慌!”
“疼就对了。”顾微尘笑,从竹篮里摸出布鞋套上。
鞋底补丁摞补丁,边缘还沾着上次修水渠时的青苔。
她站起来,每一步都压得很实,“等咱们把整条路都踩疼了,它就知道该怎么疼人了。”
老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时,顾微尘正走到村口。
几个妇人踮着脚站在晒谷场边,裤脚沾着泥水,望着场里汪成潭的积水直叹气。
王婶见着她,像见了救星似的招手:“小师傅快来!
这雨下得邪性,水全往场里灌,再这么泡着,新收的稻子全得霉!“
顾微尘没应声,先绕着晒谷场走了三圈。
她的布鞋底蹭过湿泥,在地面压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陶知知道她这是在“看水势”——前世修复古建时,她总说水流的脾气比古画的裂纹还难猜,得先让脚替眼睛去量。
“取竹片。”她突然开口。
陶知立刻从篮里递过削好的竹片,又递上半筐碎瓦——这些都是她平日捡的,想着顾微尘修路时或许用得上。
顾微尘蹲在场边,用竹片在泥里划了道弧线:“水往这儿跑,是因为场边高了半指。”她捏起块碎瓦,“用瓦片叠成鱼鳞状,斜着嵌进土里。
瓦缝留半寸,让水顺着缝走。“
“能成吗?”王婶搓着沾泥的手,“上回李猎户用石头垒沟,水全冲垮了。”
顾微尘没答话,指尖叩了叩瓦片:“石头硬,水就跟它较劲。
瓦片松,水反而肯听话。“她抬头时,额角的碎发被风掀起,”信我,今晚雨再大,这晒谷场的水也会自己找路回家。“
当夜暴雨砸得青瓦直响。
顾微尘在灶房里补陶瓮,陶知趴在窗台上看。
晒谷场方向的水声渐大,却不像平日那样哗啦乱淌,倒像是有无数细流排着队,“沙沙”往沟渠里钻。
陶知数到第七声炸雷时,王婶的笑声突然穿透雨幕:“通了!
水顺着瓦缝流走了!“
灶膛里的炭火映着顾微尘的侧脸。
她正用竹簪挑着米浆腻子,顺着陶瓮的裂纹一点点填。
那裂纹是前主人用铜钉钉过的,钉子锈了,把陶土都染成了暗褐色。“您怎么不用灵力?”陶知搬了个矮凳坐下,“我前日见张叔用术法修篱笆,眨眼就好。”
“灵力是急药。”顾微尘的竹簪停在裂纹最深处,“这瓮陪了李奶奶四十年,她纳鞋底时碰过,哄孙子时敲过,每道裂纹里都存着她的手温。”她轻轻吹了吹刚填的腻子,“用灵力一烤,手温就散了。”
陶知凑近看,见那腻子里竟混着细瓷粉——和顾微尘修复古陶时用的材料一模一样。“可...这瓮都漏了十年了。”
“漏的是水,又不是情。”顾微尘把陶瓮抱到炭炉边,“等烤七遍,米浆渗进陶纹里,比新瓮还经用。”
次日清晨的阳光刚爬上屋檐,村东头的小豆子就举着草茎跑过来:“陶姐姐!
晒谷场长青纹了!“
陶知跟着他跑到场边,就见晒谷场边缘浮着一圈淡青色的痕迹,像用青石板磨的墨线,又像某种没见过的符。
她蹲下身,指尖刚碰到那痕迹,耳中突然响起“嗡嗡”的轻鸣——像是地底下有只小兽在哼歌。
“这是...引息纹?”陶知倒抽口气。
她在返青诀里见过这种纹路,是用来引动地气的基础符阵,可顾微尘从未教过她如何绘制。
更奇的是,这纹路的走向竟和顾微尘昨日绕场时的脚印完全重合——她这才惊觉,那些被雨水冲得浅淡的鞋印,原来每一步的间距、角度都暗合着某种韵律,像用脚在泥里写符。
“小师傅!”她转身往顾微尘的住处跑,却见人正蹲在溪边洗鞋。
旧布鞋的鞋底已经磨穿,顾微尘把脚泡在溪水里,任流水冲过脚掌上的老茧和新伤。
“疼吗?”陶知突然哽咽。
她想起昨夜替顾微尘挑脚刺时,那些嵌在肉里的碎石,想起她修路时被瓦片划破的手指,想起她蹲在泥里一蹲就是半日的背影——明明是能捏着银针修复上古法器的人,偏要把自己磨得像块粗陶。
顾微尘抬头,溪水漫过她的手腕。
远处的炊烟正从青瓦顶上飘起来,混着灶房里熬粥的甜香。“我刚穿来那会儿,缩在破庙的草堆里。”她轻声说,“脚底板冻得没知觉,可心里更疼——疼自己成了废物,疼这世界容不下我。”她捧起一把溪水泼在脸上,“后来我才明白,疼是好东西。
它让我记得自己是个人,不是什么灵根、什么法宝。“
陶知抹了把眼泪,正要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锣响。“北岭山火!”张猎户的吼声撞着山壁滚过来,“烟都冒到半空中了!”
顾微尘猛地站起来,水顺着裤脚往下淌。
她抓起岸边的布鞋,鞋帮还滴着水就往脚上套。
陶知看见她脚掌上的新伤被鞋帮蹭破了,血珠渗出来,在鞋面上洇开个小红点——像极了前日清晨,她赤足踩在黄泥小径上的那枚血星。
“走。”顾微尘把竹篮塞给陶知,转身就往北岭方向跑。
风掀起她的旧袍,露出腰间挂着的那枚素胎残片——那是她当年敲碎的“圣物”,如今被磨得发亮,倒像是块护心玉。
陶知挎着竹篮追上去,远远望着她的背影融入渐暗的天光。
山风卷着焦糊味吹过来,她听见顾微尘的声音被风扯碎,却仍清晰:“火也是要修的...得让它记起该怎么好好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