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军大衣的老者陈部长,并没有因林卫东那副油盐不进的庄稼汉模样而动怒。
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在摇曳的火光下看不出喜怒,只是嘴角极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
那眼神,直直地扎进林卫东的眼底。
全场分肉的喧嚣,渐渐低了下去。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修长的两指夹着,不急不缓地在林家院里那张新砌的石桌上轻轻一弹。
照片在粗糙的石面上滑出一道弧线,精准地停在林卫东面前。
照片上,赫然是那只被深埋后山的“巡海夜叉”磨盘巨螯的狰狞特写,拍得清清楚楚,连甲壳上铁锈般的纹路都纤毫毕现。
“林同志,我们是带着诚意来的。”
陈部长收回手,揣回兜里,
“有些事,揣着明白装糊涂,就伤感情了。”
林家院内,空气瞬间凝固。
闻讯赶来的苏文山和林解放等人,看到那张照片,整张脸上的血色“刷”的一下全褪了!
藏不住了!这帮人手眼通天,连埋在土里的东西都能给你刨出来!
林卫东心里“咯噔”一下,却没露半分慌乱。
他知道,从这老头子开着军用卡车堵到他家门口的那一刻起,这事就已经没了和稀泥的余地。
他缓缓地、重重地吸了一口带着肉香和寒意的空气,再吐出来时,胸中的那股子躁动被压得严严实实。
他抬起头,直视着陈部长,索性摊牌。
“行,我认。东西是我从海里捞上来的。”
“但那是我拿命换的,你们想要,可以!”
林卫东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掷地有声,
“得拿出让我,让我身后这几百号老少爷们,都点头的章程!”
“好!我就欣赏你这股子劲!”
陈部长赞许地点了点头,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总算有了点表情,
“钱,给不了。”
“这东西的价值,已经不是钱能衡量的,它是华夏急需的战略材料。”
他话锋一转:“但我们可以用别的东西换,保证比钱,更实在!”
林卫东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却摇了摇头,看也不看周教授递过来的眼神,不谈钱,不谈物,
而是直接提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包括那位见多识广的周教授在内,都呼吸一滞的条件。
他伸出一根被海风吹得粗糙无比的手指,斩钉截铁。
“我不要钱,也不要官。”
“我就要一个东西:一张盖着省军区最高级别红印的正式批文!”
空气再次凝固。林解放手里的旱烟锅子都忘了往嘴里送,苏文山扶着眼镜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林卫东根本不理会他们的震惊,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一字一顿地,将自己的条件砸了出来。
“批文的内容很简单。”
“‘龙王口’及其周边二十里海域,从今天起,正式划归为‘石村顺风生产队’与‘省机械厂’联合共建的‘军民合作特种材料实验基地’!”
“基地的日常管理和生产安全,由我,石村大队长林卫东,全权负责!”
他顿了顿,说出了最后,也是最惊心动魄的两个字。
“期限……五十年!”
周教授的脑子嗡的一声,他身后的年轻助手更是差点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这哪是谈条件?这他娘的是在圈地封侯!是明目张胆地在向国家要一块拥有绝对自主权的“私人领地”!
陈部长脸上的那丝笑意,终于彻底消失了。他沉默了许久,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林卫东身上。
“理由?”
“理由很简单。”
林卫东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里带着一股子让人心悸的野性,
“只有在这块地盘上,我的人手脚才能放开,我才能安安心心地,给你们捞出源源不断的‘材料’。”
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气声说道:
“甚至……比那甲壳,更好的东西。”
这话一出,周教授和陈部长的身体同时微微一震!
他们听懂了林卫东话里的暗示。这小子,在拿那块比“巡海夜叉”甲壳更神秘、更坚硬的“金疙瘩”作为更大的筹码!
就在气氛紧绷到极致时,一直沉默的苏文山,一步上前。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用一种学者的、不卑不亢的语气,恰到好处地开口了。
“陈部长,周教授,卫东是个粗人,话说得直。”
“但从技术角度看,他的要求是有道理的。”
“这种全新的特种材料,它的生长环境、伴生生物,都需要一个长期、稳定、不受外界干扰的研究环境。”
“建立一个受保护的实验基地,既能保证科研工作的延续性,也能为后续的可持续性开发提供最稳固的后勤保障。”、
“这符合我们华夏一贯的、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原则。”
一番话,有理有据,条理清晰,瞬间将林卫东那近乎“土匪行径”的狮子大开口,包装成了一个极具战略意义、无懈可击的科学提案!
陈部长和周教授对视一眼,都被这翁婿二人的“组合拳”给彻底镇住了。
他们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村大队长,绝不是个只懂用拳头说话的莽夫!
他有一个完整、清晰,且深谋远虑的庞大计划!
陈部长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他最终一拍石桌,下了决断!
“好!”
“原则上,我同意!但这事关重大,我需要回去上报军区党委研究决定。”
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空白信笺和一方印泥,当场手写了一张“临时通行证”,并重重地盖上了自己的私人印章。
“从今天起,‘龙王口’周边海域,由你们石村代为看管,任何无关人员,一律不准靠近!”
“这部军用电台你们留下,二十四小时开机,随时保持联系!”
……
解放卡车卷着尘土消失在村口,林家小院里爆发出了一阵压抑到极致后、彻底冲破喉咙的狂喜!
“我的天爷!成了!真成了!”
林解放激动得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那条伤腿都不疼了。
苏文山也是长出了一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成了!
林卫东知道,他成功了!
他不仅将一个足以招来灭顶之灾的天大麻烦,转化成了一个能荫庇子孙后代的“铁饭碗”的敲门砖,更重要的是,他为自己和全村人,要来了一张官方的“护身符”!
“杀兔子!今天必须杀兔子!双喜临门,得好好庆贺!”陈淑莲抹着眼泪,激动得语无伦次。
就在林卫国已经抄起菜刀准备对那几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下手时,里屋,突然传来一声痛苦的、压抑的呻吟。
“呃……”
翠花扶着苏棉,跌跌撞撞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苏棉捂着肚子,那张因为幸福而红润的小脸,此刻煞白,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
“棉棉!你怎么了?!”
林卫东心头猛地一沉,一步跨过去,将妻子抱进怀里。
“卫东……我肚子……肚子疼……”
苏棉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哭腔。
“快!快去请王赤脚!快去!”
陈淑莲的喊声都变了调。
很快,村里的赤脚医生王老头被林卫国连拖带拽地背了过来。
院子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落针可闻。
王老头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搭在苏棉的手腕上,闭上眼睛,眉头却越拧越紧,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震惊,最后变成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恐!
他猛地抽回手,连连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抬起头,看向一脸焦急的林卫东,嘴唇哆嗦着,声音都发着颤。
“卫东……你……你媳妇这脉……”
“这脉象滑如走珠,沉雄有力,是喜脉不假!可……可这力道……太邪乎了!”
王老头行医一辈子,给村里接生过的娃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从没见过这样的脉象!
那力道透过他干瘪的指尖,撞得他心口发慌!
他指着苏棉的肚子,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无力感。
“我……我不敢断啊!卫东,你……你还是赶紧带她去县医院看看吧!这胎……这胎恐怕来头不小,我怕……我怕她这身子骨,根本镇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