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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谈回来时,天刚亮。

他站在殿门口,没进。陈砚坐在案后,手里捏着一块陨铁碎片,边缘磨得发亮。韩谈知道那是从冯劫手里拿回来的,原本在案上留下过印痕,现在印没了,铁却还在。

“冯劫出城十里,你才回来。”陈砚把铁收进袖中。

“他走得很稳。”韩谈道,“路上一句话没问,只在岔口停了半刻,看了眼北边。”

“他知道轻骑要动。”

“属下放了话,说雁门已调人进山,修箭楼。”

陈砚点头。他知道世家今夜必聚。冯去疾不会坐视边军异动而无动于衷。只要他们把注意力放在北境,南阁的事就能落地。

“寒门十人,到了吗?”

“巳时初刻到的,在偏院候着。穿的都是粗布,没带仆从。有个是从陇西赶来的,脚底磨破了,云姜的人刚给他上了药。”

“谁上的?”

“一个叫阿蝉的宫女,云姜的耳目。”

陈砚没再问。他知道云姜最近常去太医署翻《墨经》,但她的人出现在南阁,不是偶然。她开始关心政令怎么走,而不仅是药怎么配。

“让他们换衣,梳发,笔袋挂好。一个时辰后,南阁见。”

韩谈应声要走,又被叫住。

“笔呢?”

“三日前就备好了。玉管,狼毫,刻着‘秦吏’二字。云姜验过,说墨里加了松烟和铁屑,写出来的字不易褪。”

陈砚起身,走向铜镜。镜面映出他脸上的轮廓,没什么表情。他抬手整了整衣领,动作很慢。

他知道今天不是杀人,是立人。

***

南阁不大,但够用。

十名新吏站在殿中,站得笔直。他们穿的是新制的深衣,黑底红边,腰束革带,左腰挂印,右腰挂笔。这是陈砚定的规制——官服不按品级,只分职司。印是铜的,刻着“咸阳令史”或“内史佐吏”;笔是玉的,沉手。

陈砚走进来时,没人说话。

他站在阶上,扫了一眼。这些人年纪从二十到四十不等,有农夫之子,有戍卒遗孤,也有小吏后代。他们不熟礼数,但眼神不躲。

“你们知道今天为何在此?”

没人答。

“不是因为你们孝悌,也不是因为你们会背《诗》《书》。”陈砚声音不高,“是因为秦缺人。缺能做事的人。”

他走下台阶,走到第一人面前。那人姓李,原是郡县仓曹小吏,因查出主官贪粮被贬。

陈砚伸手,将他腰间歪了的笔袋扶正。

“从今日起,你任内史佐吏,专管粮册稽核。每月初五,直接向御史台报账。”

那人嘴唇动了动,没出声,只低头。

陈砚继续走。

第二人是匠户出身,懂水车修造。授职少府工曹,负责改良渭水灌溉。

第三人曾随军押粮,识地形,懂调度。授职咸阳令史,管城防调度。

一人接一人,陈砚亲自授职,不念诏书,不用宦官代读。每说一句,就看对方一眼。他知道这些人背后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宗正府、太常寺、甚至郎中署里的老吏。

当他走到第七人时,那人手一抖,玉笔滑落,砸在地上,发出清响。

全场静了。

那人慌忙去捡,指尖发颤。他是农家子,祖上三代没出过官,昨夜背了一夜官礼,还是乱了阵脚。

陈砚弯腰,先他一步拾起笔。

他没递还,而是用袖角擦了擦笔管,然后亲手插进那人腰间的笔袋里。

“笔掉了,捡起来就是。”他说,“字写不好,练就是。但人要是不敢站直,秦就不需要你。”

那人抬头,眼眶发红。

陈砚环视其余九人。

“朕不要奴才。奴才会跪,会舔,会背主子喜欢的话。朕要的是官——能查账、能修渠、能带兵、能断案的官。你们不是来伺候人的,是来管事的。”

他顿了顿。

“世家说你们出身低,不配执印。那朕问一句——始皇扫六合时,可问过将军们祖上是种地还是放羊?”

没人答,但有人挺直了背。

“从今日起,你们不归宗正府录籍,不入士族谱牒。你们的名字,直接记在太庙竹简上,由御史台直管。俸禄从少府出,差事由内廷派。你们只对一件事负责——把事办好。”

他说完,转身走向案前。

案上摆着十份竹简,每份都写了名字、籍贯、授职。史官已在旁候着,准备誊录。

就在这时,韩谈快步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两句。

陈砚没回头,只淡淡道:“知道了。”

是冯去疾。昨夜子时,他召集了七位宗室重臣,在府中密议两个时辰。议题只有一条:“胡亥以贱民乱制,礼崩乐坏,当联名上书,止其妄行。”

陈砚没动怒。他知道冯去疾不会在朝堂上闹,而是会用“礼制不合”来拖——不收户籍录档,不认官籍备案,让这些新吏变成“黑身官”。

这招他见过。当年他在清远县推土地改革,就有老干部说“程序不对”,硬是把文件卡了三个月。

他转身,对史官道:“把这些竹简,直接送太庙,刻档。”

史官一愣:“宗正府还未过印……”

“不必。”陈砚道,“太庙存档,即是天录。从今日起,寒门入仕,不需世家点头。”

史官低头领命,捧简而出。

韩谈站在一旁,低声问:“冯去疾那边……”

“让他写陈情书。”陈砚坐回案后,“写得越长越好。等他写完,这批人已经在县衙里查完第一笔账了。”

***

云姜是在药库找到那份《士族谱牒》的。

她没亲自去,派了阿蝉。阿蝉是浣衣局的宫女,父亲曾是楚地小吏,因言获罪,全家没入宫中。她识字,手脚快,是云姜最信得过的人之一。

谱牒藏在药柜底层,夹在《本草纲目》和《五十二病方》之间。上面用朱笔圈了七个名字,全是昨夜在冯去疾府中议事的人。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寒门不入谱,新吏不成官。”

阿蝉抄了一页,原样放回。

云姜看完,把纸烧了。灰烬倒入药钵,碾成细粉,混进明日要送去丞相府的安神散里。

她不做杀人的事,但也不拦别人自取其祸。

***

三日后,宗正府果然拒收新吏的户籍录档。

理由是“未依祖制,不经礼议,名不正则言不顺”。

陈砚接到奏报时,正在看一份边军布防图。

他看完,放下竹简,召来韩谈。

“去告诉少府,从今日起,寒门新吏的俸禄,直接从少府金库支取,记‘内廷特支’项下。”

“那差事呢?”

“归御史台直管。让他们每人每月交一份《治事录》,记录所办之事,所查之案,所修之工。不必报宗正,不必过太常。”

韩谈明白了。这是另立一套官僚系统——不推倒旧制,而是绕开它。

“冯去疾会说这是乱政。”

“他说得对。”陈砚淡淡道,“朕就是在乱他们的政。”

***

最后一人授职完毕,已是黄昏。

十人依次出殿,脚步整齐。他们腰间的玉笔随着步伐轻晃,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陈砚站在殿门口,没送。

韩谈走过来,低声问:“他们能撑住吗?”

“撑不住也得撑。”陈砚道,“第一批人,本来就是要被砸的。但只要有一个没倒,后面的人就能跟着站进来。”

他转身回殿,袖中那块陨铁又摸了出来。

指尖划过裂纹,忽然用力一压。

血渗出来,顺着铁面流下,滴在门槛上,砸出一个小坑。

殿外,最后一缕阳光照在新吏们的背影上。

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宫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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