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跳了一下,灯芯结出一粒焦黑的炭花,随即熄灭。陈砚的手指还停在竹简边缘,墨迹未干,指尖沾着一点残灰。他没有抬手拂去,只是将简册合拢,轻轻推到案角。窗外扫帚划过青砖的声音停了,宫道上脚步渐起,百官入宫的铜铃声由远及近。
韩谈从侧门进来,脚步很轻,手中捧着一叠密报,纸角泛着晨露的潮气。
“咸阳西市,昨夜起哄抢米粮。”他低声说,“米价翻了两倍,有人喊‘官仓已空,三月无粟’,百姓围了粮铺。”
陈砚没动,只问:“源头?”
“三处流言,都从魏地旧商贾的铺子里传出。其中两家,十年前因逃税被罚过,掌柜是魏国旧吏之后。”韩谈顿了顿,“还有,郑国渠南支水闸,昨夜被人撬开泄洪口,泥沙倒灌,三县农田断水。县衙今早收到农夫联名状,说再不放水,春耕就废了。”
陈砚终于抬眼,目光落在御案另一侧摊开的关中水利图上。图上墨线清晰,支流走向一目了然。他伸手取过炭笔,在南段水闸位置画了个圈,笔尖压得重,纸面微微凹陷。
“冯去疾怎么说?”
“早朝后求见,说水德失衡,是政令逆天所致,建议暂停寒门新政,归还祖制,以安天心。”
陈砚冷笑一声,没接话。他将竹简推开,重新铺开一张空白简,快速写下三行字:**开仓、修渠、放风**。
“传京兆尹,今日午时前开南仓,每人限领一斗粟,不得多取,也不得拒发。派巡骑沿街喊话,就说官府放粮,三日不断。”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迟疑的节奏,“再让少府令调工师,带五百刑徒,天黑前赶到郑国渠南闸。抢修期间,每日报进度,误一日,罚一秩。”
韩谈记下,正要退下,陈砚又道:“放个消息出去——就说影密卫已捕获魏国细作,供出‘断粮乱秦’之计。消息要传到西市茶肆、酒坊、脚店,越快越好。”
韩谈一怔:“假的?”
“当然是假的。”陈砚盯着水利图,“但他们会信。六国余孽最怕我们查到他们头上,一听说有人落网,必然慌乱。有人跳出来辩解,就顺藤摸瓜。”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让章邯来一趟,走偏门,别走正殿。”
韩谈领命退出。陈砚起身,走到墙边的沙盘前。那是他命人按实地比例堆出的关中地形,山川、城池、水道皆在其中。他手指划过郑国渠主干,停在南支交汇处,眉头微皱。
不到一盏茶工夫,章邯从侧门入殿,甲胄未卸,靴底还沾着校场的黄土。他行礼后站定,目光沉稳。
“陛下召我,可是军中出了事?”
“不是军中,是民间。”陈砚转身,将炭笔递过去,“拿去,画一下你对水闸结构的判断。南闸被人从外侧撬开,是用杠杆还是火焚?”
章邯接过笔,在沙盘边的竹片上快速勾画。他画得极简,但结构清晰:一道石闸,两侧有铁栓,外壁有凹槽。
“若是楚地匠人所为,该用的是‘推山杆’,从外撬动铁栓。痕迹应呈斜向刮擦,深浅不一。”他抬头,“若真是如此,说明来人懂水利机关,不是普通暴民。”
陈砚点头:“影密卫验过,痕迹与楚地旧工坊的工具吻合。十年前,项氏在会稽设过水械坊,专修堤坝。”
章邯眼神一凝。
陈砚没看他,只道:“你手下的工营还能调多少人?”
“军中三百,若加少府刑徒,七百人可连夜开工。但需工师领队,材料得从咸阳库调。”
“准了。”陈砚提笔在竹简上批了几个字,盖上印玺,“你亲自去少府署点人,今日天黑前必须动工。修不好,我唯你是问。”
章邯抱拳:“臣若失职,甘受军法。”
“还有一事。”陈砚声音低了些,“我怀疑这次不是单线行动。谣言在市井,水闸在郊野,手法不同,但目标一致——乱民心,断农耕。若背后是六国余孽联手,那他们已有联络机制。”
章邯沉默片刻:“可设诱饵。比如,放出假消息说某县粮仓空虚,看谁去传,谁去动。”
“我已经放了。”陈砚嘴角微动,“就说抓了魏国细作。你回去后,让军中几个可信的低阶军官‘无意’提起,说刑徒里混进了楚地口音的人,形迹可疑。看有没有人往外传。”
章邯明白过来,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是,臣即刻安排。”
他刚要退下,殿外又传来脚步声。韩谈再次进来,脸色微变。
“冯去疾在殿外,说要面奏祭河大典事宜。”
陈砚没动,只问:“他带了什么?”
“一卷竹简,说是《水德祭仪旧典》。”
陈砚冷笑:“祭河?他想借天道压我收手。”他站起身,走到御案前,提笔在另一张简上写下几字,递给韩谈,“你去告诉他,九鼎守秘司近来松懈,祭礼之事,让他亲自督办。从今日起,每月初一,查九鼎安危,报于御前。”
韩谈接过简册,明白其意——这是把冯去疾调离实权事务,让他去管虚礼。
“若他推辞?”
“就说,这是陛下对右相的信任。”
韩谈退下。章邯站在原地,低声道:“冯去疾若察觉被架空,恐生异心。”
“他早已心异。”陈砚淡淡道,“一个一心要回到旧制的人,怎么会真心辅佐新政?我只是还没动他,因为现在动他,只会让六国余孽趁机搅局。”
他走到窗前,推开半扇。晨光斜照进来,映在沙盘的水道上。他盯着那条干涸的支流,声音低沉:“等渠修好,民心稳住,我再回头收拾他。”
章邯不再多言,行礼后退出。
殿内重归安静。陈砚坐回席上,重新摊开水利图。他用炭笔在南闸位置画了个叉,又在周边标注了三处可能的藏人点——废弃渡口、旧堤洞、荒村磨坊。
韩谈回来,低声禀报:“冯去疾接了简册,没多话,转身走了。但他在宫门外停了片刻,与一名老仆说了几句。”
“记下那老仆的样貌,查他来历。”陈砚头也不抬,“还有,盯住冯府后门,若有夜间出入,立刻报我。”
“是。”
“对了,”陈砚忽然问,“李婉那卷竹简,你让人送去藏书阁时,可有人看见?”
“有。两名博士宫学士在廊下遇见,问了一句,我答是旧律抄本。”
“很好。”陈砚嘴角微动,“让她继续查。她越深挖,就越会发现,那些豪强隐田,背后都有旧贵族影子。等她查到某一家与魏国旧商有关联时,自然会来找我。”
韩谈点头:“她若真有胆识,不会止步于献策。”
“所以我才没召见她。”陈砚将炭笔放在案上,“召见是恩,不召见,才是试。”
他站起身,走到沙盘前,手指轻轻划过关中腹地。那里,三条支流交汇,一片农田被标为“待灌”。
“告诉少府,抢修期间,每日午时、酉时各报一次进度。”他声音平静,“若有延误,提头来见。”
韩谈应声退下。
陈砚独自站在沙盘前,手指停在郑国渠主干道上。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压在那条墨线上,仿佛能感觉到水流的脉动。
外面传来更鼓声,辰时已过。
他转身,取过一张新简,写下:“清源行动,即刻启动。”
笔尖落下,墨迹未干。
烛火被风一推,灯芯重新燃起,火光跳了一下,映在沙盘边缘,照出一道细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