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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的铜壶滴漏刚走完三声,咸阳宫地底秘牢的铁门便在一声闷响中开启。陈砚踏过青石门槛,衣摆未沾尘灰,手中竹简便笺边缘已被指尖磨出细痕。他没有看守卫,径直走向内厅,身后脚步轻稳,仿佛只是赴一场寻常问讯。

厅中烛火微晃,照出案上一物——月白玉带钩,九节相连,扣环处有细微划痕。这是赵高常佩之物,昨夜随供状一同缴入宫正司。此刻它静静躺在审讯案头,像一道无声的宣告。

影密卫副使韩谈已在外厅候命。黑袍覆身,面覆青铜半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目光如钉。他低头行礼,声音低沉:“陛下,三名主犯押至,另七人已依令处置。”

陈砚点头,目光扫过韩谈肩甲上的刻纹——那是影密卫高层独有的陨铁标记。他没多言,只道:“你在外守着,若有人擅闯,格杀勿论。”

韩谈应声退下,铁门闭合,只剩两名内侍立于角落。

审讯开始前,陈砚整了整袖口,指节轻轻叩击案沿——一下,两下,三下。节奏平稳,与昨夜朝会上敲击御案的频率一致。他知道,这种细微动作会传递某种信号,尤其对久经训练的耳目而言。

第一人被带入。年约四十,左颊有旧疤,双手被缚于背后,步履沉稳。他是七日前在西郊破院被捕的刺客首领之一,据初审记录,始终闭口不言。

陈砚不开口,只将那枚玉带钩推至案前显眼处。刺客抬眼,瞳孔微缩。

“你认得这个?”陈砚终于开口,语气平淡。

刺客沉默。

“赵高昨夜已被停职待勘。”陈砚缓缓道,“他供出你们是张良旧部,受命于颍川,潜伏多年,只为搅乱新政。”

刺客眉头一跳。

陈砚却忽然改口:“可本县想不通——若真是张良的人,怎会不知‘风起于西郊’是假线索?那是我故意放出的饵,连赵高都被蒙在鼓里,你们却一头撞进来……”他顿了顿,“除非,你们根本不是冲着我来的。”

刺客喉结动了动。

“你们的目标,是他。”陈砚指向玉带钩,“赵高才是你们要除掉的人,是不是?你们借博浪沙旧名行事,实则要引他出手,再借我的手,把他扳倒。”

刺客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疑。

陈砚继续:“可惜,你们低估了他。他早知西城有异,提前布防,反倒让你们落入圈套。现在他倒台了,你们的任务也算完成。可问题是——”他倾身向前,“谁派你们来的?”

长久沉默。

刺客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们只知联络人叫‘黄石’……每月初七,在渭水南岸第三棵槐树下取信。”

“任务内容?”

“散布谣言,制造恐慌,等楚地举旗,再起响应。”

“资金来源?”

“由三家钱铺经手,利通、丰源、恒和……每次以修缮宫室名义拨款,我们从中截取三成。”

陈砚不动声色。这些名字与账册完全吻合。但他知道,真正的幕后之人不会留下如此清晰的路径。

“你们当中,有没有人见过‘黄石’?”

刺客摇头:“从未露面。只知他懂音律,传信用编钟节奏。”

陈砚起身,踱至墙边。墙上挂着一幅咸阳城舆图,西郊陶坊的位置被朱笔圈出。他盯着那一点,忽然问道:“你们口音不像关中人,哪一带的?”

“颍川。”刺客答得干脆。

陈砚回头看他一眼,转身走出审讯厅。

韩谈仍在门外等候。

“可信?”陈砚问。

“七人中三人已处决,这三人留活口是为追查源头。”韩谈低声道,“但他们供词一致,且细节吻合,不似伪造。”

陈砚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枚青铜鱼符,翻转背面。那串数字编码尚未解完,但已有轮廓浮现——与昨夜少府账目中的某组流水编号高度相似。

“把这三人单独关押。”他下令,“明日午时前,赦免其罪,录入郎中令辖下夜行司,更名‘灰鹞组’。”

韩谈略一迟疑:“若他们是双面间谍?”

“我不要他们忠诚。”陈砚冷笑,“只要他们有用。放出消息,就说他们已被赦免投诚,原组织必会派人接触。蛇不动,怎么抓?”

韩谈不再多言,抱拳领命。

陈砚返回书房时,天光已暗。烛火燃起,他取出一片空白竹简,提笔写下指令:

**赦免三名非核心刺客,编入夜行司,称“灰鹞组”,专司监视六国遗民聚居区。凡愿效忠者,家属免徭三年,本人记功一级。**

笔锋一顿,他又添一句:**隶属关系归韩谈直管,传信管道由其妹协同建立,形成制衡。**

写罢,他搁笔,手指轻抚简面,目光落在案角那枚鱼符上。凹痕拼出的“楚”字起笔愈发清晰,而那串数字,竟与利通钱铺一笔旧币流转的序列号完全一致。

他忽然想起什么,唤来内侍:“取少府近三个月账目副本,重点查利通、丰源、恒和三家,所有以‘宫室修缮’名义支出的款项,逐笔核对。”

内侍领命退下。

陈砚靠回席位,闭目片刻。记忆中,张良确曾在颍川活动,后隐于下邳,有“圯上授书”之说,授书者自称“黄石公”。如今“黄石”再现,极可能是旧部以代号延续联络体系。

但这背后仍有疑点——为何偏偏选在货币改革之际发难?为何资金流向与赵高行动高度重叠?

答案只有一个:有人想借赵高之手,完成一场更大的布局。

他睁开眼,重新提笔,在竹简末尾批注:**张良欲借乱局复楚,朕便让他看一场更大的乱。**

笔锋凌厉,掷笔回鞘。

次日清晨,韩谈再次入宫。

“灰鹞组已移交夜行司。”他禀报,“三人中年长者临行前低声自语,说‘先生……我们败了……’”

陈砚坐在案后,手中把玩着那枚鱼符。

“你信不信鬼神?”他忽然问。

韩谈一怔。

“我不是问你是否敬神,我是问——”陈砚抬起眼,“当一个人坚信某种命运时,他的行为会不会因此改变?”

韩谈思索片刻:“会。信念能让人赴死,也能让人背叛。”

“所以,”陈砚轻声道,“我要让他们相信,这场败局,是命中注定。”

他将鱼符放入匣中,封存。

“今日朝会,少府将呈报财政缺口。”他说,“你派人盯紧工室丞,看他何时递折子。”

韩谈领命欲退。

“等等。”陈砚叫住他,“你妹妹最近可曾去过冷宫废井?”

韩谈脚步微顿:“她说那边的传信管道每月维护……”

话出口,他立刻察觉失言,迅速改口:“每月初七,她都会去检查一次。”

陈砚没追问,只点了点头。

韩谈退出书房,掩上门。

陈砚独自坐于案前,烛影摇红。案上新简尚未收起,墨迹未干,最后一行字赫然在目:**少府账目,明日彻查。**

他伸手吹熄烛火,屋内骤暗。

窗外传来第一声晨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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