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爵砸在席上,余音未散。陈砚指尖的酒痕已干,掌心却仍黏着盐粒般的刺痛。他不动声色地将拳头松开,腕上湿痕沉入袖底。韩谈立在阶下,浑天仪箱匣压着袖口,账册未动,但赵衍的命已断。
三日后,行宫守卫换防。新卒不识旧规,寅时巡哨迟了半刻。陈砚在榻上睁眼,未唤人,只将左手探入卧床夹层,取出一卷薄绢。绢上是韩姬前日所绘《骊山旧道图》,墨线细密,标注“采石支道可通地宫侧壁”。他指尖抚过“灵殿”二字,又按在肋骨处——那伤未愈,每一次呼吸都像有石棱在磨。
他起身,披玄色深衣,腰束革带,袖中暗藏竹片匕首。青铜浑天仪置于案角,他取来握在手中,齿轮咬合处已用兽脂润过。他低唤韩谈入内,声音带醉:“昨夜……梦见父皇召我,言有遗物未启。我要去探灵殿,查先帝遗诏。”
韩谈低头:“公子酒未醒,恐失仪。”
“我意已决。”陈砚冷笑,“你去传令,就说胶西王夜巡先帝遗物,谁敢阻拦,以逆伦论处。”
韩谈退下。陈砚立于窗前,见盐库方向炊烟渐熄,守卫旗影错乱。他知道,赵衍死后,赵高耳目断了一环,影密卫尚未补上空缺。这半日,便是他唯一的窗口。
入夜,风自西北起。陈砚命乐伎止乐,独坐灯下,以茶水在案面画出行宫地势。他圈出盐库后巷废弃通道,箭头指向灵殿地宫。他起身,取浑天仪藏入袖中,推开暗格,掀开地板第三块石砖。密道入口露出,黑如深井。
他俯身钻入。石壁潮湿,碎石硌手。他以匕首“汰冗官”撬开铁栅,锈屑簌簌落下。前行二十步,通道骤窄,塌方处仅容一人匍匐。他咬牙爬行,肋骨撞上石棱,冷汗浸透内衫。爬出后,他靠壁喘息,抬手抹额,指尖带血——不知是汗浸裂口,还是旧伤迸裂。
前方岔口,石壁刻有八字:“甲子三十六,诏藏东椁。”墨色暗褐,似经年所留。他以指甲拓下字形,藏入袖袋。再前行,见碎石堆中嵌半片玉珏,纹路蜿蜒如楚地云雷。他未取,只以匕首尖描其轮廓,记于脑中。
密道尽头,一道铁门横亘。门后即地宫侧壁。他以浑天仪齿轮探入锁孔,旋转三匝,门轴“咔”声轻响。他推门而入,足踏青石,空气中浮着香灰与朽木的气息。
灵殿地宫,九灯不灭。始皇帝灵柩置于中央,三重铜锁封椁。陈砚缓步上前,目光扫过椁首浮雕——玄鸟衔圭,双目空洞。他忆起胡亥记忆碎片中,赵高曾以指叩右眼,旋即锁开。他取出浑天仪,将齿轮嵌入右眼眶,依“摄提格”位旋转。第一重锁应声而解。
第二重需玉符。他从怀中取出赵衍贴身搜出的“中车府令副印”,以印背玉片插入锁槽。玉片契合,锁芯转动。他冷笑——赵高竟已私制权钥,僭越至此。
第三重锁为活钮,需特定手法开启。他闭目,回溯胡亥幼时所见:赵高左手小指勾动,拇指下压,三指联动。他依样施为,铜钮“咔”声弹开。
椁盖轻启。内藏两卷竹简。一为誊抄本,墨迹浓淡不一,补笔描摹处可见迟疑;一为残简,仅八字:“无诏扶苏,亥继。”笔力苍劲,墨含松烟,为始皇惯用。
陈砚以指尖摩挲誊抄本,辨出笔锋转折处有滞痕——此为赵高笔迹。他曾见赵高批阅奏折,起笔必顿三下,此卷亦然。他又抚残简,松烟墨香未散,断口齐整,当为临终亲书。
他将残简藏入袖中,誊抄本原位放回。但在卷首空白处,以指甲极轻刻下“甲”字,深不过皮,非近观不可见。此为标记,日后可证伪诏来源。
忽闻铜漏轻响。原定子时三刻报时,今提前半刻。他知地宫机关因地震松动,守卫将提前巡查。他迅速将浑天仪复位,合上椁盖,退至香炉后侧。炉中香未燃尽,烟雾缭绕。
片刻,脚步声由远及近。两名影密卫持 灯笼入内,光晕扫过灵柩、香炉、地砖。一人驻足,环视四周。陈砚蜷身,以袖掩面,呼吸压至极缓。烟雾遮形,影卫未察,片刻后退去。
他未走原路。记忆碎片浮现:始皇防变,另设密道,出口通守灵偏殿。他寻至椁室后壁,按动浮雕第三鳞片,暗格弹开。他钻入,爬行十步,推开石板,见烛火微明——已至偏殿佛龛之后。
他起身,整理衣冠,缓步出殿。守灵宦官低头瞌睡,未觉异样。他沿回廊归房,途中见一巡卫持灯笼经过,目光未停。他继续前行,至卧房门前,推门而入,反手落栓。
灯下,他取出新竹简,以茶代墨,写下三行:
“赵高篡诏,笔迹为证;
伪诏留,真诏藏;
吾当痴,彼当狂。”
他合简,藏入夹层。又取《骊山旧道图》,以匕首尖补绘路线:“东椁→偏殿→冷宫井”。此线未通,但他知韩姬常于月圆夜往冷宫废井,或有暗管相连。
他将“汰冗官”匕首抽出,刃口映灯,寒光一线。他缓缓插入案角,刃入三分,木屑微扬。他凝视刀柄,未再拔出。
次日辰时,陈砚召乐伎入庭。他半倚席上,手中举爵,酒未入口,先泼于地。他大笑:“昨夜……又赢了六博!连杀五局,痛快!”
乐伎奏曲,丝竹声起。他仰头灌酒,酒液顺唇角滑落,滴在衣襟。他抬手抹嘴,指尖沾酒,在席面划出湿痕,顺势写下“减徭役”三字。写罢,他忽然停住,目光落在自己指节——关节泛白,因握匕首过久而僵。
他未擦,只缓缓握拳,酒液顺着指缝滑落,在手腕处汇聚成珠,顺着腕骨滴在衣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