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的手指停在竹简边缘,墨迹未干的“军民一体,政令方行”八字静静躺在纸面。韩谈站在侧后,声音压得极低:“章邯已按您的吩咐,将三千人分驻四门,明为城防,实为威慑。冯府上下皆在监视之中,无人出府。”
陈砚没抬头,只轻轻点了点头。烛火跳了一下,映在他眼底,像一粒不肯熄灭的星。
他盯着《屯田策》良久,忽然道:“光有地,不够。”
韩谈微微一怔。
“人要能种,工具也得跟上。”陈砚缓缓合上竹简,“去把云姜叫来。”
韩谈迟疑了一瞬:“这个时候?她还在少府东苑整理旧档。”
“正是这个时候。”陈砚站起身,走到案前那副连弩旁。这是昨日试射用过的样品,弩身漆色斑驳,但机括光滑如新。“新政推不动,不是因为没人支持,是因为底下缺东西撑着。刀耕火种的日子过久了,百姓信的是看得见的力气,不是嘴上说的道理。”
韩谈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片刻后,脚步声由远及近。云姜走入殿中,肩背挺直,袖口微卷,露出手腕上一圈细铜链,末端挂着一枚小巧听诊器,轻晃时发出细微金属相碰声。
她行礼,动作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
“你昨日呈上的连弩改良图,朕看了。”陈砚指着案上那副弩,“今日亲自试过,三箭皆中左目。原弩百步之外,十人九偏,如今七成以上可命中要害。你说这靠的是什么?”
“不是手稳,是机巧。”云姜上前一步,取下腰间小革囊,倒出一枚青铜齿轮,“此物名为‘衡准轮’,嵌入弩机后,能随呼吸微动自动调校角度。另以磁石定轴,使瞄准线始终对正目标,不受持弩者体态影响。”
陈砚接过齿轮,指尖划过齿缘。冰凉,却有细微纹路咬合手指。
“你能做出多少?”
“若设专坊,一年可产三千具。”云姜抬头,“但眼下少府无专司器械研发之署,匠人散于各库,图纸残缺,材料调配亦无定例。臣请立‘工械坊’,统管设计、试造、列装全流程。”
陈砚沉默片刻,提笔蘸朱砂,在一张空白竹片上写下三个字:工械坊。
朱红如血。
“即日起,你为总领。调用少府三成工料,凡阻碍者,以妨工论罪。”
云姜没有谢恩,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臣所求非权,而在器道昌明。望陛下容我召旧人、访遗匠,重启墨家‘天志’之学。”
“只要利国,不限门户。”陈砚放下笔,“你要什么,尽管开口。”
“第一件事,清查少府东苑废库。”云姜取出一张粗麻纸,摊开于案,“据旧档记载,其中有郑国渠初建时的机关图录残卷,还存有一批陨铁锻造记录——那种铁质密而韧,极适合做精密部件。若能找到,连弩批量铸造的模具便可尽快定型。”
陈砚点头:“韩谈已在清档,你直接接手。”
云姜收起图纸,正欲退下,陈砚又道:“等等。”
他从案底抽出另一卷竹册:“这是《关中屯田策》副本。章邯提的刑徒垦荒、军吏督耕,方向是对的。但我担心一件事——人力终究有限,若遇大旱或虫灾,几千人忙不过来。你有没有想过,能不能做出省力的农具?”
云姜略一思索:“可造‘踏犁’,一人踩动,双铧翻土,效率倍增。还可试制‘水力锻锤’,借渠水之力驱动,用于打铁、碾米、榨油。此类器械一旦成型,不必依赖牛马,偏远小县也能自给。”
陈砚眼中微亮:“多久能出样?”
“踏犁两月内可试用;水力锻锤需先勘测水流落差,若选址得当,四个月可成。”
“好。”陈砚拍案,“就从这两样开始。你把计划写成《工械初议》,明日递上来。”
云姜应诺,退出御书房。
夜色渐深,少府东苑。
韩谈带着两名影密卫守在废库门口,手中捧着刚整理出的木匣。云姜走来,接过钥匙,亲手推开沉重库门。
灰尘簌簌落下,空气中浮着陈年竹简的干涩气味。
她举灯入内,一排排残破柜架林立,角落堆着锈蚀的零件和断裂的齿轮。她在最深处找到一个铁皮箱,撬开锁扣,取出一卷泛黄帛书。
“找到了。”她低声念出标题,《郑国渠机关枢要·卷三》。
旁边还有一块黑沉沉的金属块,表面布满蜂窝状孔洞。她用铜链轻敲,声音清越而不脆裂。
“陨铁。”她喃喃,“果然留存了下来。”
她迅速展开帛书,对照随身携带的笔记,在纸上勾画出几组结构草图:连弩模具、水力传动轴、双动活塞泵……
韩谈站在门口,看着她伏案疾书的身影,忍不住问:“你真觉得这些玩意儿能改得了天下?”
云姜头也不抬:“不是玩意儿。是规矩。过去谁掌握土地,谁说了算;将来,谁掌握技术,谁才能立得住脚。”
韩谈皱眉:“可这些东西,终究是人造的,还得靠人用。”
“所以我要编《工器格物录》。”云姜终于抬头,“发至郡县学室,让寒门子弟也能学。识字的人越来越多,懂机巧的人也会多起来。到那时,哪怕世家再想闭仓囤粮,我们也有一百种办法把粮食送出去。”
韩谈没再说话。
他知道,有些变化,已经悄然开始了。
数个时辰后,御书房灯火未熄。
陈砚翻开云姜送来的《工械初议》,一页页看下去。里面不仅有连弩量产方案,还有踏犁图纸、水力锻锤构想、甚至提出设立“匠籍轮训制”,每年从各县选拔青年工匠进京学习新技术。
他在最后一页停下。
一行小字写道:“器械之兴,不在精锐,而在普及。若每一县兵卒皆能自修自造,则国无死角,政令可达千里之外。”
陈砚久久未语。
窗外夜风拂过宫檐,吹动一片枯叶贴着窗纸滑落。
他提起笔,在页末写下批语:“可试行,务求稳实。”
笔尖顿了顿,又添一句:“真正的平天下,不在征伐,而在通渠、在屯田、在每一张能自己耕地的犁。”
他放下笔,目光投向门外夜色。
远处少府东苑的屋檐下,一盏孤灯仍亮着。云姜坐在案前,正用细锉打磨一枚青铜齿轮。她的手指被磨出薄茧,却不曾停歇。
一名影密卫匆匆赶来,递给韩谈一份密报。韩谈扫了一眼,眉头微皱,快步走入御书房。
“陛下,冯府昨夜有人试图焚烧一批账册,被我们当场截下。”他低声禀报,“其中部分内容涉及与琅琊商号的资金往来,金额巨大。”
陈砚点点头,神色不动。
“另外……”韩谈迟疑了一下,“赵高府上今日来了个陌生医者,自称是扁鹊门人,求见赵高议事。被门房拒了,但那人留下一封帛书,已被我们截获。”
陈砚抬起眼:“上面写了什么?”
“只有八个字。”韩谈递上帛书,“‘旧疾复发,药需重配’。”
陈砚盯着那行字,忽然笑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沙盘前,目光落在北疆防线。
“告诉云姜,加快进度。”他说,“先把连弩做出来。边军等不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