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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水顺着章邯的指节滴落,在沙地上砸出一个个深点。他站在驿站空地中央,面前是亲兵刚铺好的沙盘,几根木棍搭成投石机的轮廓,旁边散落着工匠递来的图纸残页。韩姬那句话还在耳边——“若依胶西王昨日所授算法,三月内可预判七成故障”。

他低头看着手中图纸,杠杆支点的位置标注着一个极小的数字批注:“力臂比 3.7∶1”。这不是经验试错能得出的结果,也不是《考工记》里传下的老法子。他用指尖摩挲图角,那里有陈砚亲笔写的一行小字:“配重与射程非线性关系,需校准三次”。

章邯沉默良久,抬眼望向咸阳方向。陈砚一路未乘舆驾,步行察田、查赋、断政,每一步都像在丈量民心。可真正让他心头震动的,不是那些新政条文,而是背后那一套从未见过的推演方式——仿佛一切混乱皆可归于数,一切无序都能纳入轨。

“取笔墨。”他终于开口。

亲兵递上竹管毛笔和一方漆盘。章邯蹲下身,在沙盘边缘划出一道横线,又垂直画出一竖,将投石机的发力过程拆解为两段。他试着代入图纸上的比例,却发现若按常规战法布阵,此器最佳射击距离竟落在敌军冲锋后的第二喘息间隙——分毫不差。

这不像算出来的,倒像是……看见了未来。

他收笔,抬头问亲兵:“连弩测试当日,王可曾亲自调过机关?”

“未曾。只下令点燃引信,其余皆由工匠操作。”

“那他站何处?”

“高台左前三步,面朝靶垒,风从右来。”

章邯闭了闭眼。那个位置,既能避开烟尘,又能看清箭矢落点散布。不是为了观威,是为了验效。他忽然想起校场崩塌的石垒,碎石飞溅的方向偏左七步——而陈砚在测试结束后,第一句说的是:“下次调整导轨倾角半度,减左侧磨损。”

当时无人在意,只当是随口指点。现在回想,那根本不是推测,是修正。

他卷起图纸,转身步入营帐。

帐内已燃起一炷安神香,七十二面军旗悬挂四周,每一面都写着阵亡将士的姓名。他照例焚香祭旗,却迟迟未跪。目光落在案头另一份文书上——《坚壁清野战术修订案》,陈砚亲笔批改,其中一页赫然标出三处伏兵轴线,恰好与新式水车的动力传输路线重合。

他抽出随身佩剑“断岳”,轻轻搁在案上,剑鞘触到图纸一角,发出轻微响动。随即展开一张郡县交通图,对照武器部署节点,逐一标记。越看,心越沉。

这些据点不仅控扼要道,且全部临近水源。而水源旁,几乎都设有工坊或粮仓。更关键的是,各点之间的距离,均在五百里以内,轻骑一日可达。若以水力机关驱动预警铃铛,再配快马接力传令,整个关中防务竟如一张绷紧的弓弦,随时可发。

这不是临时起意,是早有布局。

他缓缓坐下,提笔欲拟奏报,请准推广新器列装。笔尖悬在简上,又停住。

若是寻常改革,只需上书言利弊即可。可这套东西……它不单是兵器,也不止是制度。它是另一种治世之法,把人力、物力、地形、时节统统变成可计算之物,像排兵布阵一样安排在纸上,然后一步步兑现为现实。

一个自幼长于深宫、素称昏聩的皇子,如何懂得这些?

他放下笔,唤来随军工匠:“你参与过连弩设计?”

工匠点头:“属下负责传动杆锻打。但图纸非我等所能绘,乃王亲手交付,每一尺寸皆有说明。”

“他曾问你们什么?”

“问每日能产几具,损耗多少铁料,工匠轮值几班……还问,若连做十日,第三天会不会出错。”

章邯眉心一跳。

这是在测疲劳极限。

他挥手让工匠退下,独自盯着沙盘。夜风掀动帐帘,火光晃了一下。他忽然起身,从箱底取出一卷旧图——那是他早年绘制的函谷关防御草图,曾呈给蒙恬,被批“过于谨细,失之机变”。

如今对比陈砚的部署图,才发现对方竟在“谨细”之上另建层楼:不仅考虑敌情、天气、粮道,甚至连工匠情绪、雨水对木料胀缩的影响都有预留余地。

他伸手摸向沙盘中的模拟城门,指尖停在一处不起眼的侧道口。按照陈砚图纸,这里本该设一座小型水车,平时供磨坊使用,战时则启动机关,牵动吊桥锁链。民可用,战可变,平战一体。

章邯呼吸微滞。

他征战多年,靠的是临阵决断、士气鼓荡、奇袭破局。可陈砚不用这些。他不动声色地布网,让百姓自己修水车,让乡吏自己计水时,让工匠自己记损耗——所有人以为只是做事,实则都在为一张更大的图提供数据。

难怪赵高倒得那么快。那不只是权谋胜出,是整套旧体系在面对一种全新规则时的彻底失效。

他低头看向自己掌心的老茧。那是握剑磨出的,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功名。可现在,他开始怀疑,那样的忠勇,在那种精密运转的秩序面前,是否还能决定胜负。

帐外传来巡更声。他吹灭灯,又重新点燃,取出一枚竹片,写下几个字:“器械之变,源于思法之异。”写完,却又划去,最终只留下一句:

“王之所见,究竟来自何处?”

他将竹片塞入袖中,起身走到帐外。月色清冷,军营静谧。他仰头望着星空,许久未动。

次日清晨,章邯未召将领议事,也未巡视营防。他命人备好全套作战图册,包括最新一批武器分解图、民夫调度表、粮道分布图,尽数装入皮匣。又取下墙上一面旧旗,轻轻拂去灰尘,系在马鞍旁。

他知道,这些图不能在朝堂上拿出来问,也不能以奏疏形式上达。一旦公开质疑陈砚的智慧来源,极易被视为不忠。他必须以私人身份求见,选在非议政之时,语气不能带审问之意,而应是求教。

但他必须问。

午后,他率亲卫离营,直奔咸阳。途中,他打开皮匣,再次翻阅那张水力连弩的主轴结构图。图中有一处细微标注,位于齿轮组下方:“建议每月初七检查啮合深度,宜用铜尺,勿用手感。”

他盯着那行字,忽然想起一事。

每月初七,陈砚都会在城南一家酒肆出现,从不邀人,只独坐饮酒。他曾以为那是纨绔习性,如今想来,或许另有深意。

他合上图纸,勒马片刻,低声自语:“你究竟……是如何想到这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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