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站在兵器库的廊下,手指从浑天仪边缘滑落。井道里带出的湿气还粘在衣角,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处理那些残局。
他看着面前整排新铸的诸葛连弩,每一架都按图纸装配完毕,箭匣上油光发亮。这是少府监本月交付的第三批军械,也是他亲自下令加快进度的“战备急件”。
章邯立在右侧,断岳剑未收,手始终搭在剑柄上。云姜站在观礼台角落,药囊挂在臂弯,目光扫过弩机底座。
“开始吧。”陈砚说。
试射校准由少府工匠主持。第一轮齐发,九架连弩同时击发,箭雨破空,靶心尽穿。周围官员低声称好,有人甚至鼓掌。
陈砚没动。
他知道问题不在这里。
第二轮改为单架测试。一名老匠人走上前,检查弩弦张力,调整齿轮咬合度。他拉满弓弦,卡榫入位,火石点燃引信。
箭矢离弦瞬间,方向突变。
它没有飞向靶区,而是斜切三丈,直取云姜所在位置。
章邯拔剑。
剑锋横切,将箭矢劈成两半。断裂的箭尾旋转落地,插在青砖缝中。
陈砚蹲下,拾起残箭。箭尾底部刻着两个小字:高府。
他没说话,把箭举到灯下。那“高”字笔画细密,是阴刻篆体,与赵高平日用印风格一致。
“这弩机是谁负责组装?”他问。
工匠们面面相觑。一个年轻学徒刚要开口,旁边的老者猛地咳嗽一声,把他拽了回去。
陈砚起身,走向堆放零件的铜架。他抽出一支未装配的扳机组件,用袖中铁片刮开内槽。金属表面浮现出一道细微凸起——不是铸造瑕疵,是铭文倒模留下的反纹。
他认得这个纹路。
冯去疾书房里的九口青铜甬钟,每口钟腹都刻有先王谥号。其中第四口,正是“昭襄王钟”,其铭文末尾有个独特的勾笔转折,与此处凸纹完全吻合。
“你们熔了宗庙礼器造兵器。”陈砚声音不高,“还敢拿来给我验看?”
没人应声。
角落里,一名身穿灰袍的工匠后退半步,脚跟碰到了工具箱。箱子翻倒,锉刀滚了出来。
章邯眼神一沉,抬手示意玄甲军上前。
那人突然伸手往嘴里塞东西。两名士兵扑上去按住他,撬开牙关,取出一枚银色小囊。囊壳上有细孔,像是用来释放粉末。
云姜走过来,接过毒囊看了看。“和上次地下水道死士用的是同一批制式。”她说,“赵高府特供。”
陈砚把残箭和扳机并排放在案上。他启动浑天仪,竹简投影浮现三条线索:
第一条从弩机刻痕追溯到少府监登记册,显示这批零件经冯去疾私印核准入库;
第二条连接硫磺残留与地下泵机油料成分,来源指向赵高府后勤账簿中的“夜工耗材”条目;
第三条比对火焰纹铠甲标记,发现两府共用的匠营编号为“巳三炉”,专司秘密兵造。
三线交汇,终点一致。
他敲了三下案几,节奏如军令。
“本县不杀无证之人。”他说,“但今日若有人藏匿同党,明日就以通敌论处。”
话音落下,又有两人低头想溜。玄甲军立刻封锁出口,一人被当场按倒在地。
云姜捡起断箭头,放进药囊检测。她取出一个小瓷瓶,滴了几滴清液在箭尖上。液体变蓝,冒出细泡。
“涂了麻药。”她说,“剂量能让人大半个时辰动不了身子。不是要杀人,是要抓活口。”
章邯皱眉:“他们想从你嘴里拿到什么?”
“热气球升空原理,听诊器传音结构。”云姜抬头,“还有浑天仪的齿轮联动设计。”
陈砚冷笑:“他们以为我会把这些机密告诉一个医女?”
“但他们不知道你不会。”云姜说,“所以才赌一把。”
陈砚转身走到墙边,抬头看向悬挂的《秦工律》竹匾。那是他亲手修订的第一条法令:“凡军器造作,不得私改形制,违者夷三族。”
他伸手摸了摸匾框。
“传令下去。”他对章邯说,“封库,所有参与此批弩机制造的工匠,全部押入影密卫大狱。原件封存,等我亲自审。”
章邯抱拳领命,立即调兵布防。玄甲军迅速控制四门,工匠逐个搜身带走。
陈砚站在中央,手里拿着那支残箭。他忽然想起昨夜井道里的情景——齿轮转动六圈,差三圈就开启主闸。那时云姜卡住机关,争取时间布阵。
现在,对方又来了。
只不过这次不再躲藏,而是公然动手。
他低头看着箭尾的“高府”二字,指尖用力,几乎要把刻痕抠出来。
这不是一次失败的刺杀。
是一次试探。
他们在看他会不会追查,看他能不能识破,看他敢不敢动冯去疾。
而他必须立刻做出反应。
否则,等到胡亥生辰那日,整个咸阳宫都会变成他们的猎场。
“云姜。”他忽然开口。
“在。”
“你刚才说,这药能让人大半个时辰不能动?”
“是。”
“那如果人在奔跑,中毒后多久会倒下?”
她想了想:“心跳越快,发作越快。最多十息。”
陈砚点头。
他走到被俘工匠面前,盯着那个曾想服毒的人。
“你说,你是少府监的铸工?”
那人闭嘴不答。
“你不说是吧?”陈砚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钉,轻轻放在案上,“我可以等你开口。但我也可以现在就让人把你拖出去,绑在靶场上试试这支箭的效果。”
那人脸色变了。
“你不说,我就当你是主谋。”陈砚说,“主谋死了,其他人自然会争着告诉我真相。”
工匠喉头滚动了一下。
“我说……”他终于开口,“是冯相大人让我们熔钟的。说……说是陛下要建新礼殿,旧钟不用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三个月前。我们把钟拆成块,运到偏炉重铸。一部分做了弩机轴心,一部分……做成了地窖门栓。”
“谁监督的?”
“赵高大人派了个叫杜禄的文书,在边上记账。”
陈砚眯起眼。
杜禄,赵高亲信,掌管内府物资调配。
这意味着,整个链条都是两人联手搭建的——冯去疾提供资源,赵高负责执行。
他转头看向章邯:“你现在就带人去冯去疾府上,查他的账本。特别是三个月内的物料出入记录。”
“要是他不肯交呢?”
“那就告诉他。”陈砚声音平静,“我知道他书房有暗格,也知道他每天寅时三刻会烧一份文件。如果一个时辰后我还看不到账本,我就亲自带兵上门。”
章邯领命而去。
云姜站在原地,看着陈砚把残箭放进一个木盒。
“你早就怀疑了?”她问。
“从巨鹿战场捡到第一支带私印的箭就开始怀疑。”他说,“但那时候证据不够。现在不一样了。”
“你会杀他们吗?”
“现在不行。”他摇头,“他们还有用。尤其是冯去疾,他还掌控着九鼎调度权。贸然动手,会引起朝局震荡。”
“那你打算怎么办?”
陈砚看了她一眼。
“让他们继续演。”他说,“等他们以为自己快要赢的时候,再一刀砍下去。”
云姜没再问。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玄甲军在搬运封存的零件。兵器库的大门缓缓关闭,铁链缠绕门环,发出沉重声响。
陈砚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那块《秦工律》竹匾。
风吹进来,吹动了他的衣角。
他抬起手,摸了摸腰间的浑天仪。
仪器还在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