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晨光裹着露气漫进药园时,苏蘅正握着那盏青铜灯盏。
灯油是百日葵花芯熬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此时随着她的呼吸泛起细密的金波,在手背金纹的映照下,竟像活了般轻轻摇晃。
“呼——”她闭了闭眼,按萧砚教的法子引动灵火诀。
可刚将气沉丹田,指尖突然被什么扎了一下。睁眼便见脚边的紫苏叶尖蜷成了小卷,平时总爱蹭她裤脚的薄荷茎秆此刻绷得笔直,连最迟钝的野菊都蔫头耷脑——这不该是清晨该有的鲜活模样。
“怎么了?”她蹲下身,指尖刚触到紫苏叶片,整座药园的花草突然同时震颤起来。
薄荷的清香混着野菊的苦气劈头盖脸涌来,像是无数个声音在她耳边急促喊着“危险”“危险”。
苏蘅的后颈瞬间起了鸡皮疙瘩——她的“听草语”能力虽未大成,却能清晰感知到,方圆十里内的每株草木都在传递同一种警报。
“是红叶使。”她霍然站起,青铜灯盏“当啷”坠地。
前世记忆里那抹红影浮上心头,上回她用幻术伤了萧砚的亲卫,这回怕是卷土重来了。
藤蔓从她袖中窜出,如绿色的蛇群钻入山林。不过半刻,最前头的藤蔓缠回一片红叶,叶脉间暗红纹路如血——正是红叶使惯用的追踪标记。
苏蘅捏着红叶的手发紧,指节泛白:“她在山林里布了至少七处标记,看来早有准备。”
“苏姑娘!”急促的马蹄声碾碎了药园的寂静。
萧砚的玄色战马冲开竹篱笆,他本人翻鞍而下时甲胄铿锵,眉峰紧拧成一道冷刃:“城郊十里外的守林人来报,有片松树林突然枯死,树根处全是这种红叶。”他摊开掌心,同样的暗红纹路刺得苏蘅眼睛生疼。
“镜影迷宫。”苏蘅的声音发沉。前世她见过这种幻术——以灵植师的感知为网,用植物的倒影编织迷宫,被困者每走一步都会踏进自己的幻觉,直到心智崩溃。更可怕的是,幻术会利用被困者最在意的人制造破绽。
萧砚的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横刀,刀鞘上的云纹被磨得发亮:“我带了二十亲卫,都服了防幻丹。你且跟在我身侧,若有异动——“他突然握住她的手,将半块暖玉塞进她掌心,”捏碎它,我立刻带你退。”
暖玉贴着掌心跳动,像萧砚的脉搏。苏蘅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色,突然想起前世雷火劈下时,他也是这样,把最安全的位置留给她。
她反手扣住他手腕,金纹与他旧疤上的光痕相触,烫得人发慌:“这次换我护着你。”
废弃山谷的风裹着铁锈味。
苏蘅踩着碎石踏进谷口时,鼻尖突然窜进一缕甜腥——是血。
她蹲下身,指尖划过石缝里的野荆棘,荆棘立刻抖落一串记忆:三日前深夜,有红衣女子用匕首割破手掌,血滴在石上画出诡异纹路。
“来了?”冷笑声从头顶炸响。
苏蘅抬头,只见黑褐色的岩壁上立着道红影,红叶使的面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眼尾猩红的痣:“我当镇北王世子有多厉害,原来只会跟在女人后头当护花使。”她指尖一弹,七枚绘着花叶的符纸“唰”地窜向空中。
山谷瞬间扭曲。苏蘅的瞳孔骤缩——左侧山壁映出萧砚持剑的倒影,右侧却有另一个自己正握着青铜灯盏;脚边的碎石突然变成了药园的青石板,再一眨眼,又变回嶙峋的岩石。
最可怕的是萧砚的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却从四面八方涌来:“阿蘅,退后!”
“别信声音!”真正的萧砚突然拽住她手腕。
苏蘅这才发现,刚才那个“萧砚”的甲胄没有镇北王府特有的玄铁鳞纹。
她反手勾住他的腰带,金纹发烫的掌心按在他后背:“花草在告诉我,真的出口在东边!” 可话音未落,东边的山壁突然裂开一道缝,缝里竟站着个穿月白裙裾的“苏蘅”——是她前世的模样。
那“苏蘅”朝她伸出手,声音哽咽:“阿砚还在雷火里,你快去救他!”苏蘅的呼吸一滞。 前世雷火劈下的灼痛突然涌遍全身,她几乎要松开萧砚的手。但腰间突然一紧,萧砚的手臂如铁箍般圈住她:“看着我。”他的声音像浸在冰里的剑,“你说过,这一世要信自己的眼睛。” 苏蘅抬头望进他的眼睛。那双平日里清冷的眼此刻燃着火焰,倒映着她真实的模样。
她深吸一口气,金纹骤然亮起,药园里的紫苏、薄荷、野菊的虚影从她身后浮现,每一片叶子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幻象破!”她指尖点向地面。被红叶使血污染过的碎石缝里,突然窜出一丛野蔷薇。带刺的藤蔓如利剑般刺破空气,将那个“前世苏蘅”的幻象撕成碎片。
可就在同时,整座山谷的倒影突然开始旋转,无数个“萧砚”“苏蘅”“药园”“雷火”的影子在四周重叠,苏蘅只觉脚下一空,竟踩进了另一个自己的倒影里。
她的鞋尖陷进虚幻的地面,倒影中的“她”正对着她笑。苏蘅伸手去推,却触到一片冰凉的水纹。
耳边传来红叶使的尖笑:“灵植师最擅长用花草骗人,可你敢信,现在站在你身边的,真的是萧砚吗?”
山风卷起红叶,苏蘅望着身侧那个玄色的影子,突然分不清他的甲胄是冷的,还是暖的。
苏蘅的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
倒影里的“萧砚”正用与他一模一样的声线说“别怕”,可那玄铁甲上的云纹却泛着不真实的青灰——真正的萧砚,甲胄该是被晨露浸过的沉黑,带着他常年握刀的温度。
“阿蘅。”身侧忽然传来极低的气音。
她猛地转头,看见萧砚的喉结随着说话的动作滚动,那道从北疆战场带回的旧疤正贴着她手背的金纹,像两块磁石般发烫。“我脉搏跳得快不快?”他扣住她手腕按向自己心口,玄铁甲下的心跳声如擂鼓,“幻像造不出活着的温度。”
温热的触感顺着皮肤窜进血脉。苏蘅突然想起三日前深夜,他替她包扎被藤蔓划伤的手时,也是这样把她的掌心按在自己心口:“灵植师的感知太敏锐,有时候要信最笨的法子——活人的心跳,骗不了人。”
金纹在两人相触处泛起金光。苏蘅闭眼,任由那股热流顺着手臂漫进识海。
药园里的紫苏突然在她脑海中翻涌,薄荷的清凉裹着野菊的苦香劈开幻境的迷雾——所有倒影里的“萧砚”都没有影子,而她掌心的温度,正随着金纹的发烫,指向西北方那簇真实的、带着硝烟味的玄铁鳞甲。
“在那!”她睁眼时瞳孔里映着金光,拽着萧砚的手腕冲向山壁。
两人的靴底碾碎三片红叶,那些本该是幻术根基的符纸竟在接触地面的瞬间蜷成灰蝶——是苏蘅袖中藤蔓趁隙钻出,用新抽的嫩芽卷走了符纸里的灵气。
“贱蹄子!”红叶使的尖叫刺破幻境。
真正的她正缩在山壁凹处,指尖掐着最后一张血符。她面纱已被山风掀至下颌,露出左脸狰狞的烧伤,“以为破了镜影就能赢?
看我——“
“小心!”萧砚横刀挡在苏蘅身前。
黑雾从红叶使掌心喷涌而出,那是“梦魇吞噬”的前兆——幻术师最阴毒的杀招,用受害者最恐惧的记忆化成尖刺,直戳识海。
苏蘅却在黑雾漫来的瞬间笑了,金纹在她眼底流转成花形:“你忘了我能读草木记忆?”
她反手扣住萧砚的脖颈,将两人相触的金纹按得更紧。
药园里那盏青铜灯突然在她识海亮起,百日葵花油熬的灯芯“腾”地窜起金焰——这是她昨夜用新觉醒的血契之力,将灵火与萧砚的剑气相融的成果。
金焰顺着相触的皮肤钻进黑雾,所过之处,那些本要化作“雷火劈下”、“萧砚坠崖”的幻象竟反过来被点燃,烧出滋滋的焦响。
“不!”红叶使踉跄后退,血符在掌心自燃。苏蘅趁机催发藤蔓,赤金色的藤条如活物般缠上她的脚踝。
灵火顺着藤蔓窜入她体内,烧得她惨叫连连:“莲华教不会放过你!他们要的是花灵本源,你以为镇北王世子护得住——
“闭嘴!”萧砚横刀斩落。刀光掠过红叶使发顶,将她身后的血符阵劈成两半。
藤蔓骤然收紧,红叶使的身影在火光中淡去,只余下半块染血的红帕飘落。
苏蘅弯腰拾起,帕角绣着半朵黑莲——与前世她在雷火中见过的,那抹消失在密林中的绣纹,分毫不差。
山风突然静了。苏蘅望着红帕上的黑莲,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萧砚的手掌覆上她发顶,带着铁甲特有的凉意:“怕了?”
“不是怕。”她转身,看见他甲胄上溅了几点血珠,该是刚才替她挡黑雾时留下的。
苏蘅伸手替他擦去,金纹在两人相触处轻轻发烫,“是觉得...我们好像刚掀开一角帷幕。” 萧砚低头看她,眼尾的红痣在火光中像团烧不尽的火。他伸手将她鬓角被山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什么:“那便把剩下的帷幕,都撕了。”
月上中天时,苏蘅独自踏进后山古庙。
青石板缝里的紫藤在月光下泛着幽蓝,老藤条突然簌簌抖动——是树灵在说话。
她摸出怀里的青铜灯,灯油在金纹映照下泛起涟漪,将紫藤的低语译成人话:“当心黑莲...他们在寻...花灵归处...”
风卷着落叶掠过她脚边。苏蘅望着灯中跳动的金焰,将紫藤的话轻轻重复了一遍。
远处传来夜枭的啼鸣,惊得老藤条缠上她的手腕,像在催促什么。
“我知道。”她抚上紫藤粗糙的表皮,“该来的,总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