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贝尔奖颁奖典礼的余韵,并未随着礼堂灯光的渐暗而消散。那枚沉甸甸的金质奖章和证书,被赵伟小心翼翼地收好,而围绕获奖者的一系列正式与非正式的活动,才刚刚拉开序幕。
典礼当晚,位于奥斯陆市中心、毗邻王宫的古老建筑“国家宴会厅”内,灯火辉煌,气氛典雅而隆重。这是由挪威国王哈拉尔五世陛下与挪威科学与文学院联合为张诚举办的官方庆祝晚宴。受邀者仅限于王室核心成员、政府最高层官员、阿贝尔奖委员会全体委员以及少数德高望重的科学家代表,规模不大,却极具分量。
张诚在赵伟的陪同下(陈刚在外围负责协调安保)步入宴会厅。他换上了一身更为正式些的深色礼服,虽然依旧年轻得过分,但那份经由无数艰深思考淬炼出的沉静气度,让他在这群鬓发斑白的政要学者中,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有种鹤立鸡群般的独特存在感。
挪威国王哈拉尔五世与王后索尼娅亲自在入口处迎接。国王陛下再次向张诚表示了祝贺,并亲切地将他引荐给在场的几位重要人物。晚宴采用传统的长条桌形式,张诚的位置被特意安排在国王陛下的右侧,这是极高的礼遇,也方便交流。
宴会的气氛庄重而和谐。席间,国王陛下与张诚的交谈并未过多涉及深奥的数学,反而更像是一位慈祥的长者与一位杰出晚辈的对话,询问了他对挪威的印象,在北京的生活,以及一些关于中国文化的浅谈。张诚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洁、得体,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感。
就在晚宴进行到中途,甜品即将上桌的间歇,一位少女款款走向主桌。她穿着简洁而优雅的浅蓝色晚礼服,金色的长发如同流淌的蜂蜜,碧蓝的眼眸如同清澈的挪威峡湾海水,五官精致得如同古典油画中走出的精灵。她的身姿挺拔,气质高贵中带着一丝少女的羞涩与好奇。她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比张诚略高一些。
“祖父,祖母。”少女向国王和王后行礼,声音清脆悦耳。
“啊,英格丽德,你来了。”王后索尼娅慈爱地笑着,向张诚介绍道,“张诚先生,这是我们的孙女,英格丽德公主(princess Ingrid)。”
随即又对公主说:“英格丽德,这位就是我和你祖父常提起的,来自中国的天才数学家,张诚先生。”
英格丽德公主好奇地看向张诚,眼中闪烁着混合着惊讶、敬佩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光芒。她落落大方地向张诚伸出手:“张诚先生,祝贺您获得阿贝尔奖。您的成就令人难以置信。” 她的英语非常流利。
张诚起身,与她轻轻一握,触之即分,神色依旧平静:“谢谢您,公主殿下。”
国王陛下似乎很乐意为年轻人创造交流的机会,笑着说道:“英格丽德对自然科学也很感兴趣,尤其是物理和数学,虽然远不及张先生您,但总是有很多问题。你们年轻人或许可以聊一聊。”
在国王陛下的示意下,侍者适时地为英格丽德公主在张诚旁边加了一个座位。
短暂的沉默后,英格丽德公主率先开口,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直接表达对张诚成就的惊叹,而是提出了一个更具思考性的问题:“张先生,我在学习微积分时,常常被那种用极限和无限分割来理解变化和面积的思想所震撼。我很好奇,在您研究那些远远超越微积分的、最前沿的数学问题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是如同在黑暗中摸索,还是偶尔会有‘看到’某种内在图景的瞬间?”
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寻常的恭维,触及了数学研究中的直观体验。张诚看了她一眼,似乎对这位公主的问题层次略有赞许。他略一沉吟,回答道:
“更多的是一种建构和推理的过程。‘看到’的瞬间很少,尤其是在初期。更像是在一个没有地图的庞大迷宫里,依靠逻辑的砖块,一步步地铺设道路,检验每一块砖是否坚实。过程中大部分是黑暗和不确定性,但当你铺设的道路最终连接起来,形成一个稳固的、可以通往目的地的结构时,那种内在的和谐与必然性,会带来满足感。”
他的描述抽象而精准。英格丽德公主听得十分专注,碧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就像……用理性在虚无中建造一座桥梁?而桥梁的彼岸,是早已存在,却从未被发现的真理?”
“可以这么理解。”张诚点了点头,“数学对象和规律,其存在不依赖于我们的发现,但通往它们的路径,需要我们去构建和证明。”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冒险。”英格丽德公主感叹道,脸上流露出向往的神情,“比任何童话故事都更吸引人。那么,您目前正在进行的……新的‘桥梁’建造,还顺利吗?” 她似乎从某些渠道隐约听说过张诚的新研究方向。
张诚的脑海中瞬间闪过p vs Np那坚硬的瓶颈,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正在进行中。不过每一次建造的难度和所需的‘材料’都不同。”
两人就这样,围绕着数学研究的心智体验、不同学科之间的联系(英格丽德也提到了物理与数学的美妙结合)、乃至东西方对知识追求的异同,进行了约二十多分钟的愉快交流。英格丽德公主思维敏捷,提问颇有深度,显示出良好的教养和知识储备。而张诚虽然话不多,但每次回答都直指核心,逻辑清晰。他们的交谈没有涉及任何私人话题,始终保持在学术与思想的层面,但却有一种同龄人之间难得的、智力上的共鸣与默契。
晚宴在友好融洽的气氛中结束。临别时,英格丽德公主再次向张诚表达祝贺,并微笑着说:“希望您未来的‘桥梁’建造一切顺利。也许有一天,我能在更远的数学海岸线上,看到您树立的新灯塔。”
“谢谢,公主殿下,也祝你在求知路上一切顺利。”张诚礼貌回应。
这次与挪威公主的邂逅,如同奥斯陆夜空中划过的一道优雅而明亮的流星,为这次颁奖之旅增添了一抹别样的色彩,但也仅止于此。对于张诚而言,这只是一次有趣的、与一位有教养且对科学感兴趣的异国少女的智力交流,并未在他心中激起更多波澜。
就在王室晚宴结束,张诚返回下榻酒店后不久,他接到了中国驻挪威大使馆的电话。大使先生亲自邀请他,于次日中午前往使馆,参加一个小型的、非正式的庆祝午宴。
第二天中午,张诚在赵伟和陈刚的陪同下,来到了位于奥斯陆环境优雅使馆区的中国大使馆。使馆门口悬挂着鲜艳的五星红旗,熟悉的国徽和中文标识,让人顿生亲切之感。
中国驻挪威大使是一位气质儒雅、经验丰富的外交官。他亲自在使馆门口迎接,紧紧握住张诚的手,脸上洋溢着由衷的自豪和喜悦:
“张诚同志!欢迎欢迎!快请进!你在国际学术界为国家争得的这份至高荣誉,让我们所有在海外的中国人都感到无比的振奋和自豪!我代表驻挪威使馆全体馆员,向你表示最热烈的祝贺!”
大使的热情与之前在王室晚宴上感受到的庄重礼节截然不同,充满了同胞之间的 warmth (温暖) 与真诚。
小型午宴设在大使官邸的餐厅,参加者除了张诚一行,只有大使、几位核心馆员以及挪威当地几位知名的华人科学家代表。菜肴是地道的中国家常风味,显然是使馆厨师精心准备的,意在慰藉张诚的“中国胃”。
席间,气氛轻松而热烈。大使没有再重复那些官方的赞誉之词,而是像一位关心晚辈的长辈,详细询问张诚在挪威这几天的起居是否习惯,行程是否过于紧张,有没有什么需要使馆帮助的地方。
“张诚同志,你还这么年轻,就承担了如此重大的科研任务,一定要注意劳逸结合。”大使关切地说,“国家和人民对你寄予厚望,但你的身体健康和精神状态,永远是第一位的。”
张诚能感受到这份关怀背后的真诚,他点头回应:“谢谢大使先生,我会注意。”
大使又兴致勃勃地与张诚聊起了科学与国家发展的关系:“你的成就,极大地提振了我们的民族自信!这说明我们中国人完全有能力在最基础、最前沿的科学领域做出引领世界的贡献。这比任何口号都更有力量!对我们开展外交工作,提升国家形象,也是巨大的助力!”
一位在场的华人老教授激动地插话:“是啊,张教授!我们在海外从事研究和教学多年,从未像今天这样,因为一位中国科学家的成就而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尊重和敬佩!你让我们这些海外游子,腰杆挺得更直了!”
张诚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他能感受到这些远离故土的同胞,心中那份深沉的家国情怀,以及因他而激发的强烈自豪感。这种基于血脉和文化根源的情感联结,与王室晚宴上的智力欣赏是不同的,更质朴,也更厚重。
午宴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在融洽的氛围中结束。大使亲自将张诚送到使馆门口,再次紧紧握着他的手:“张诚同志,回国之后,请代我们向国内的科研同仁问好!期待你下一次再为我们带来惊喜!
按照行程,五月六日是张诚在挪威停留的最后一天,没有官方安排,可以自由活动。在赵伟的建议下,他们决定利用这半天时间,简单游览一下奥斯陆的城市风貌,也算是此行除了领奖之外的一点调剂。
他们没有去遥远的峡湾,只是在奥斯陆市内漫步。参观了掩映在森林中的维格兰雕塑公园,感受了那些充满生命张力的人体石刻;在卡尔·约翰斯大道上感受了北欧城市的闲适与宁静;远远眺望了矗立在阿克什胡斯城堡上的古老要塞。
张诚行走其间,目光沉静地观察着异域的风土人情。北欧简洁明快的建筑设计、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城市理念、人们脸上那种不同于北京的快节奏的平和表情,都像是一帧帧不同的画面,映入他的脑海。他依然在思考,但思考的背景不再是书房那堵白色的墙壁,而是这片清冷、纯净的北欧风光。或许,这种空间和场景的转换,本身就在潜移默化地松动那些僵持的思维节点。
下午,他们前往机场,踏上了返回北京的航班。
飞机再次冲上云霄,脚下是逐渐缩小的、如同翡翠与蓝宝石镶嵌而成的挪威海岸线。张诚靠在舷窗旁,望着窗外变幻的云海。
此行,他收获了一枚象征至高荣誉的阿贝尔奖章以及近520万的奖金。经历了一场与王室成员的智力交流,感受了来自祖国使馆的深切温情,也领略了北欧独特的自然与人文风貌。
然而,当飞机朝着东方平稳飞行时,所有这些外界的喧嚣、荣耀与见闻,都如同舷窗外的云层,被逐渐抛在身后。他的内心,重新归于那片属于探索者的宁静与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