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儿科重症监护室的路,比记忆中更加寂静。
走廊顶部的荧光灯依旧在闪烁,但频率似乎变得紊乱,光线忽明忽暗,将墙壁上剥落的油漆和污渍映照得如同扭曲的鬼影。
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什么东西正在缓慢腐朽、崩解的气息。
整个医院“域”都在颤抖,因为它的核心正受到威胁,也因为王平这个“变数”所带来的规则扰动。
每一步踏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都似乎能引起空荡走廊深处传来细微的回响,像是这座建筑垂死的呻吟。
黄曼走在最前面,步伐依旧从容,白大褂的下摆在昏暗光线下划出利落的弧线。
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巧的、像是罗盘又像是怀表的金属器物,指针正微微颤动着,指向监护室的方向。
她没有回头,但王平能感觉到她全身的感官都处于一种极致的警戒状态,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任何异变。
小波紧紧抓着王平没受伤的左手,小手心里全是冷汗。他不敢看两边那些黑洞洞的病房门,只是低着头,盯着王平的脚步,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孩子的身体微微发抖,但这一次,恐惧中似乎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对结束这一切、重见天日的渴望。
王平走在中间,右臂的伤口在沉寂中隐隐作痛,那灰白色的印记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诅咒,提醒着他为此行所付出的代价和即将面对的巨大风险。
但他将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内心的准备上。他反复回味着黄曼的指导:共情,但不沉溺;引导,而非对抗。找到那份被疯狂掩埋的、最初的母爱。
这比对抗缝合尸、躲避护士要困难无数倍。他是在尝试与一个扭曲的、近乎神只的执念进行心灵层面的对话。
监护室那扇厚重的金属门再次出现在视野尽头。
门上的红色“pIcU”字样,此刻看起来像是干涸的血迹。门内,那压抑的、小女孩的抽泣声依旧断断续续地传来,但比之前更加微弱,仿佛风中残烛,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
“到了。”黄曼在距离门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收起手中的器物。
她转过身,目光凝重地看向王平,“记住,机会可能只有一次。你的共情会像一把钥匙,插入锁孔。成功,则门开执念消;失败,或者力度失控,都可能引发核心执念最激烈的反扑,整个‘域’会加速崩塌,我们将被埋葬于此。”
王平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松开小波的手,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肩膀,示意他留在黄曼身边。然后,他独自一人,一步步走向那扇象征着最终挑战的门。
越靠近,那股源自林婉灵魂深处的悲伤与绝望感就越发清晰、沉重,如同实质的海水般压迫着他的胸腔。他停在门前,没有试图去推门,而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将左手轻轻按在冰冷粗糙的金属门板上,右臂的伤口随着他精神的集中,开始传来更强烈的刺痛和冰寒,那是污染能量对他即将进行的深度共情产生的本能排斥和干扰。
忽略它。
王平开始调动他所有的感知力,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穿透厚重的门板,向内部延伸。他不再去“听”那哭声,而是去“感受”哭声背后所承载的情感洪流。
门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数秒。
就在王平以为失败之际,异变陡生!
那扇厚重的金属门猛地剧烈震颤起来,发出沉闷的轰鸣!
门板上瞬间浮现出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脸浮雕,发出无声的尖叫——那是被林婉执念吞噬、困在此地的其他灵魂的残影!
整个走廊的灯光疯狂闪烁,明灭不定,墙壁上开始渗出暗红色的、如同血泪的液体,刺骨的寒意如同风暴般从门缝中喷涌而出,瞬间将王平笼罩!
“呃啊!”王平闷哼一声,如遭重击,连连后退几步。他右臂的伤口处,灰白色的污染如同被激活的毒蛇,疯狂扭动、蔓延,剧痛钻心!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要被这股暴戾的怨气撕碎。林婉的执念拒绝被安抚,它像一头受伤的野兽,露出了最狰狞的獠牙!
第一次共情的生涩和力量的不足,在此刻暴露无遗,他几乎无法稳住心神。
就在王平即将被这股反扑的力量吞噬的千钧一发之际,他死死守住灵台最后一点清明,再次强行共情!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覆盖那片狂暴的海洋,而是集中全部力量,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刚才感受到的那一点“纯粹母爱”的光亮!
景象骤然切换!
他“看”到了门后的景象:不再是冰冷的监护室,而是一个温馨却布满裂痕的儿童房幻影。
那个由执念构成的“女儿”林晓晓的幻影蜷缩在角落,不再是哭泣,而是抱着那个旧的玩具熊,仰着小脸,满脸泪痕地看着一个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一丝解脱的祈求。
而在幻影对面,是另一个更加模糊、由无尽悲伤凝聚成的“林婉”的虚影,她伸出双手,想要拥抱女儿,却被一道无形的、由她自身愧疚和疯狂构筑的墙壁阻隔。
幻影“晓晓”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王平清晰地“听”到了那微弱的意念:
“妈妈……我好累……放开我……也放开你自己吧……”
这并非攻击,而是核心执念深处,那一丝被埋藏的本能对“解脱”的渴望!是林婉潜意识里,对女儿和自身的最后温柔!
王平福至心灵!
他明白了!安抚的关键,不是否定她的爱,而是理解她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那份希望所爱之人……也包括自己,获得安息的深层愿望!
他强忍着灵魂仿佛被撕裂的痛楚,将全部意念化作一道桥梁,连接起那对咫尺天涯的母女虚影。他用尽最后力气,声音嘶哑却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对着门内说道:
“她听到了……晓晓听到了……她说……她原谅你了……她希望你……也能放过自己……”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钥匙,精准地插入了执念最脆弱的锁芯。
门内狂暴的震颤戛然而止。
那无数尖叫的人脸浮雕瞬间凝固,然后如同风化的沙雕般,悄然消散。渗出的血泪蒸发成虚无,刺骨的寒意潮水般退去。
一声漫长、悠远、仿佛积压了数个世纪的叹息,从门缝中飘出。这声叹息中,没有了疯狂和怨恨,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丝释然。
“咔哒……”
那扇阻挡了生与死、执念与解脱的金属门,发出了一声轻不可闻的脆响,仿佛某种坚固的东西终于断裂。
然后,在三人凝滞的呼吸中,它缓缓地、无声地,向内敞开了一道缝隙。
门后,没有恐怖的景象,也没有温馨的幻影。只有一片无比纯净、柔和、仿佛初生晨曦般的温暖光芒,从中倾泻而出。
这光芒所及之处,走廊墙壁上的污渍和剥落如同被橡皮擦抹去,头顶闪烁的灯管稳定下来,发出平和的光晕,空气中那股腐朽和消毒水的气味也被一种雨后清新般的气息取代。
整个医院“域”没有剧烈爆炸或塌陷,而是以一种更震撼的方式——如同冰雪消融、镜花水月般——开始无声地、平静地瓦解、净化。
执念的世界,正在崩塌,亦是在解脱。
王平脱力地靠在墙上,看着眼前这奇迹般的一幕,心中没有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悲伤与敬意。
他做到了,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触及并化解了一个母亲最深的痛。
王平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他睁开眼睛,目光清澈而平静,看着眼前的金属门,用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声音,轻轻地说:
“天亮了,该休息了,妈妈。”
门内,一片寂静。
几秒钟后,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解脱般的叹息,从门缝中飘出。
紧接着,在三人紧张的注视下,那扇沉重的、仿佛亘古存在的金属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缓缓地、自动地,向内打开了一条缝隙。
门后,没有怪物,没有恐怖的景象。
只有一片温暖的、柔和的、仿佛晨曦般的光芒,从门内倾泻而出,驱散了走廊里所有的阴冷和昏暗。
”永夜医院“的核心执念和这个“域”,在这一声温柔的告别中,开始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