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前三日,我找到了镇上最好的石匠,将他请到了海河渡口。
我没有要他雕龙刻凤,也没有让他题写功德,只是递过去一张写满了名字的宣纸。
那是一块上好的青石,在河风中沉默伫立。
石匠的刻刀一起一落,三百二十七个名字,如同三百二十七道刻骨的伤痕,被一一烙印在这片土地的记忆里。
我按他们的生前身份做了简单的分类:挑盐工一百六十三,船夫四十九,妇孺八十八,还有那二十七个因误食毒盐而无声死去的无辜者。
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他们交头接耳,脸上满是困惑。
终于,一个胆大的汉子忍不住问我:“先生,这碑上不刻害人的楚家,不颂救人的恩公,只写这些死人,是做甚?”
我没有回答,只是伸出食指,蘸着碗里清澈的河水,在冰冷的碑面上飞快地画下一道繁复的符纹。
水痕转瞬即逝,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张淳朴而茫然的脸,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因为历史一旦忘了他们是谁,忘了他们为何而死,下一次灾难来临时,还会有更多的人这样默默死去,连名字都留不下。”
那一晚,我盘膝而坐,胸前的龙纹玉佩首次在没有外力催动的情况下,主动散发出温润的暖意。
我心念一动,神识沉入芥子空间。
那尊古朴的青铜香炉正悬浮于空中,炉口青烟袅袅,竟将我白日里铭刻于石碑上的那三百二十七个名字,以及他们背后蕴含的无尽悲怨,缓缓吸入其中。
青烟盘旋凝聚,最终化作一枚薄如蝉翼的金色符箓,静静飘落。
符箓上,两个篆字流光溢彩——“铭心”。
我伸手接住,一股信息瞬间涌入脑海,这枚“铭心符”,能让我感应到方圆百里之内,任何与海河镇这场惨剧同源的邪术痕迹。
第二天清晨,天还蒙蒙亮,我被一阵喧闹声吵醒。
推开门,只见老艄公带着几个壮实的渔民,正合力抬着一艘崭新的小船来到河边。
那船通体刷得雪白,船头还立着一盏用琉璃罩着的长明灯。
船的样式,赫然是仿照当日那艘吞噬了无数生命的盐舫,但所有的门窗都敞开着,船舱里没有阴森的怨气,只供着一碗洁白的粗盐、一双崭新的草鞋和一顶朴素的破斗笠。
“这是……”我的喉咙有些发干,声音沙哑。
老艄公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浑浊的老泪,咧开缺了牙的嘴,笑道:“先生,咱们商量好了,以后再也不烧船送鬼了,那是在赶他们走。咱们要造船接人,这叫‘归魂舟’。往后每年的清明,咱们都划着它在河上走一圈,让后生小辈们都看看,都记着,这盐道上走的每一条命,都不是一个冷冰冰的数字。”
临行的那一天,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
王掌柜带着几乎全镇的百姓,黑压压地站在河岸边,没有人喧哗,只有雨水敲打在油纸伞上的沙沙声。
我背上简单的包袱,正要踏上那艘归魂舟,身后传来阿福气喘吁吁的喊声。
“先生!先生,等等!”他怀里抱着一个半旧的陶罐,一路跑到我面前,“这是最后一炉‘记苦丹’了,还有……还有这个,是大家伙儿给您凑的盘缠。”
他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我打开一看,里面没有一张整银,尽是些零散的铜板、碎银,甚至还有几块被钳下来的金牙,带着岁月的痕迹。
我心中一酸,正要推辞,人群里一位最年长的奶奶颤巍巍地走上前来,将一方小小的蓝布包塞进我手里。
“孩子,拿着吧。”她的声音像风中的残烛,“我家那口子,就是死在盐道上的,连张相片都没留下。这是我……我前些年给他绣的,他说过,就爱穿我做的这件蓝布褂子。”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幅小小的绣像。
针脚歪歪斜斜,颜色也有些黯淡,却能清晰地看出一个挑着盐担的汉子,憨厚地笑着。
那笑容,仿佛能穿透生死,穿透阴雨。
我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将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嘱托,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
船行十里,我回望岸边,人群早已模糊,唯有那块青石碑在雨幕中静静矗立,像一个沉默的卫士。
我取出龙纹玉佩,毫不犹豫地咬破指尖,在那冰冷的碑面最上方,用自己的鲜血,写下力透石背的三个大字——海河清。
血字落成的刹那,胸前的玉佩猛地一震,一道前所未有的璀璨青光从裂纹中迸发而出!
那光芒仿佛拥有生命,顺着雨水,瞬间渗入碑底。
整块石碑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微微震颤起来,仿佛这片土地的魂灵,终于得到了安息与铭记。
与此同时,我能清晰地感知到,上游的两条支流——苍溪河与白鹤河的水面之上,竟同时泛起淡淡的金光,一个巨大的“清”字在水波中一闪而逝。
玉佩传来一股清凉的意念,一行清晰的文字浮现在我脑海:【三河怨结已解,被动技能“浊气预警”升级为“水域净感知”。】
暮色四合,小船终于驶离了海河水系,汇入更宽阔的江流。
雨停了,阿福蜷在船舱里睡得正香,怀里还紧紧搂着他妹妹熬夜给他缝的护身符。
我站在船头,望着遥远的上海方向,那里灯火朦胧,像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
我取出那张蛇形铜牌,放在掌心。
它不再是初见时的冰冷,反而透出一丝温热,像是在回应远方某种邪恶的召唤。
忽然,平静的江面荡开一圈圈涟漪,水中的月影碎成了千百个光点,又缓缓聚拢,竟短暂地拼凑出小桃当年在山中,手持铜铃,笑靥如花的模样。
幻象转瞬即逝。
我轻笑一声,将铜牌紧紧攥住,收入怀中。
楚寒舟,你说要让这世人共尝锥心之苦。
可你看到了吗?
他们宁愿选择一起,熬出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甜。
胸前的玉佩最后一次轻轻震动,那感觉不像是一次提示,更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又或者,是一句无声的承诺。
我明白,这一路,我将不止为杀敌而去,更是为立命而来。
小船破开水波,前方的江面开始弥漫起厚重的雾气,带着一股咸湿的海风和煤灰铁锈的独特气味。
远方城市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那不是一个城镇,而是一个由钢铁与烟囱构成的庞然大物,正无声地吞吐着时代的浊气。
船,正在驶入它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