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正从鹿门岭的方向刮来。
我深吸一口气，肺腑间尽是肃杀。
韩九娘在我身边勒住马，脸色凝重地望向北方天际，那里隐隐有黑气盘踞，如同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
我们没有片刻耽搁，连夜催动脚力，朝着那片死亡之地疾驰。
夜路难行，尤其是这种被炮火反复犁过的土地。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一直温顺地驮着补给的骡子突然停下了脚步，不安地刨着蹄子，对着路边一座废弃的碉堡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嘶。
那声音凄厉，在死寂的夜里听得人头皮发麻。
“怎么了，畜生？”押车的伙夫扬起鞭子就要抽，被我抬手拦下。
我翻身下马，缓步走向那座半塌的碉堡。
墙体上布满了弹孔，黑洞洞的枪眼像是无数双凝视着我们的眼睛。
我绕着碉堡走了一圈，最终在一处崩裂的墙缝里，发现了一点金属的反光。
我用刺刀小心地将它撬了出来，那是一枚被炸得只剩下半边的军牌，上面的刻字已经模糊，但隐约还能辨认出一个“赵”字。
我心头一沉，前线送来的阵亡名单里，就有一位失踪的赵排长。
“这里不对劲。”韩九娘不知何时已来到我身后，她手里的那面老旧罗盘，指针正像疯了一样疯狂打转，忽而指南，忽而指北，最后竟直挺挺地立了起来，遥遥指向日本人的方向。
“寻常的战场煞气，只会让指针迟滞，绝不会是这般光景。”她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惊骇，“这是‘双魂共栖’的凶相！此地的亡魂不仅没有消散，还被一股外来的邪术强行扭曲、编列，成了受人驱使的傀儡！”
傀灵编制！
我瞬间明白了。
小鬼子这根本不是在驱鬼，他们是在搞“阴兵整编”！
用我们战死同胞的魂魄，来屠杀我们还活着的弟兄！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我胸中燃起，几乎要将理智焚烧殆尽。
天色微明时，我们终于抵达了鹿门岭前沿阵地。
战壕里弥漫着硝烟、血腥和一种绝望的恶臭。
士兵们个个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仿佛紧绷到极限的弓弦，随时都会断裂。
我换上一身缴获来的医官服，挎上药箱，在韩九娘的掩护下，开始在阵地里巡查。
我借着给伤员换药的机会，悄悄攀上一处观察哨，举起望远镜看向日军的阵地。
他们的防御工事并无出奇之处，但有一点极其诡异——在他们后方，每隔大约十里地，就赫然立着一根数丈高的漆黑旗杆。
旗杆顶端，悬挂着一面巨大的幡布，那布料惨白，如同裹尸布，上面用血一样的颜料绘制着扭曲盘绕的符文，在风中无声地招摇，像是在召唤着什么。
我心中一动，从怀里捻出一小撮随身携带的桃木屑，混上自己的唾液，屈指一弹。
那一小团混着阳气的木屑，划出一道微不可见的弧线，精准地落在了距离最近的一面幡布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面幡布竟像是活物一般，微微搏动了一下，将那点唾沫完全吸收了进去！
“血饲魂幡！”我倒吸一口凉气。
这东西歹毒至极，是以活人精魄，尤其是战俘的魂魄作为饲料喂养，用以构建一个覆盖整个战场的“幽冥通讯网”。
真正的指挥核心，根本不在他们的司令部里，而是由这些彼此呼应的魂幡构成！
难怪他们的“雾鬼”能如此协同一致，如臂使指。
我迅速返回掩体，从贴身处取出那块看似平平无奇的乾坤玉佩，心念沉入其中。
在玉佩开辟的芥子空间里，无数典籍浮光掠影般闪过，我最终锁定了一卷几乎从未使用过的孤本——《战符辑要》。
此书专讲如何在战阵杀伐之中，因地制宜，以煞气、军气、民心为引，创制奇符。
时间紧迫，我结合鹿门岭三条支龙脉交汇的地形，以及敌人的术法路数，当机立断，开始创制“破妄三符”。
第一符，我寻来一张阵亡将士名录，取牺牲弟兄们的姓名为引，蘸着朱砂，一笔一划写下符胆，此为“铭名火符”。
此符一旦点燃，英魂之名便会化作不屈战意，火光所及，一切虚妄幻形皆无所遁形！
第二符，我刮下战壕里浸透了将士血汗的黄麻布，烧成灰，混上硝烟尘，以烈酒调和，画成一道形如霹雳的符咒，是为“爆音雷符”。
那些“雾鬼”行动高度统一，必有某种常人听不到的音律或指令在暗中操控，此符一出，便能以至阳至刚的雷音炸碎一切阴邪声波，断其控魂之术！
至于这最后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符，我没有画在纸上。
我来到那头陪我们一路奔波的骡子身边，它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意图，安静地站在原地。
我俯下身，掀开它背上的鞍鞯，用指尖蘸着心头血，在粗糙的鞍鞯内侧，一气呵成画下了一道复杂的镇符。
此符，我称之为“驮愿镇符”。
这头骡子虽无半点修为，却是军中老兵，从淞沪到如今，辗转多个战场，它驮过军粮，拉过大炮，也驮过无数重伤垂死的弟兄。
它是一路战争的“活见证”，它身上承载了太多士兵的希望与嘱托。
民心所寄，即是法引！
有它驮着这道镇符，便能引动整片阵地的浩然军气与不屈民心，将鹿门岭这“锁喉峡”的地气瞬间锚定！
子时将至，阴风渐起。
我拍了拍骡子的脖颈，在它耳边低语几句，而后解开缰绳，猛地一拍它的屁股。
骡子通灵般地长嘶一声，竟独自朝着阵地最前沿，也是防守最薄弱的三号哨所冲去。
“来了！”韩九娘低喝一声。
话音未落，浓得化不开的白雾平地而起，迅速吞没了整个阵地。
雾中，一个个戴着钢盔、看不清面目的高大人影幢幢浮现，它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无声地逼近，枪声在雾里变得沉闷而无力，子弹穿过它们的身体，只带起一缕青烟。
“就是现在！”我大喝一声。
韩九娘毫不犹豫，甩手将那道“铭名火符”扔进了雾团！
符纸遇风则燃，轰然一声，迸发出刺眼的红光。
火光照耀之下，那些所谓的“雾鬼”瞬间显出了原形——那哪里是什么无面人影，分明是一张张扭曲、痛苦、充满怨毒的中国人的脸！
全是被日寇掳走后虐杀的同胞！
“狗娘养的畜生！”“杀了这帮杂碎！”看清真相的士兵们目眦欲裂，愤怒的咆哮声压倒了恐惧，他们拉动枪栓，将满腔的国仇家恨化作子弹，疯狂地向雾中倾泻。
就在此时，我猛地掐动法诀，引爆了早已埋设好的“爆音雷符”。
“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凭空炸开，狂暴的声浪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撕裂了浓雾。
雾阵瞬间溃散，那些被操控的魂魄也发出一阵阵无声的哀嚎，身形变得虚幻不稳。
最后的机会！
我双眼死死盯住雾团的中心，那里是三股阴气汇聚的核心。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潜伏在三号哨所附近的骡子猛地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鸣，随即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悍不畏死地冲进了雾团中心！
它背上鞍鞯内侧的“驮愿镇符”骤然金光大作！
那光芒雄浑、厚重，充满了百战不屈的意志和保家卫国的宏愿。
金光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狠狠扎入大地，将鹿门岭摇摇欲坠的地气瞬间锚定！
几乎在同一时间，日军阵地后方，那三根作为通讯节点的“血饲魂幡”，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下，轰然爆裂，燃起了惨绿色的火焰！
遥远的黑暗中，隐约传来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
片刻之后，通讯兵兴奋地冲进指挥部：“报告！敌军指挥部突发大火，据观察哨报告，有多名敌军军官状若疯癫，自相残杀！”
我走出掩体，望着远方燃烧的夜空，夜风吹动我的衣角。
我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这才哪到哪？老子的符，还没画完呢。”
身旁，那匹立下奇功的骡子踱步回来，蹭了蹭我的肩膀，随即仰起头，对着胜利的黎明，发出了一声高亢的嘶鸣，仿佛已经听见了下一场战斗的冲锋号。
鹿门岭的危机暂时解除了。
胜利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笼罩着阵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此战虽胜，但胜得太过诡异，所有人都感到一丝不安。
鏖战之后的第三日清晨，一切都显得格外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这种不祥的预感，在两名士兵抬着一副担架，跌跌撞撞地冲进战地医院时，达到了顶点。
担架上躺着一个传令兵，他双目紧闭，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一般。
可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身上下，找不到一丝一毫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