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舰的修复工作在前哨站有限的条件下缓慢进行。潮汐远程操控着维修单元，如同一位耐心细致的医生，一点点接续断裂的线路，更换烧毁的部件，修补舰体上那些肉眼可见的创伤。然而，有些损伤是更深层的，是系统过载后留下的隐性瘫痪，需要时间和更专业的设备才能彻底根除。
星槎的身体恢复得更快一些。得益于“源初之石”碎片持续不断的温和能量滋养，以及前哨站维修平台对他体内仿生系统和能量回路的精细校准，他胸口核心的光晕已经稳定在了一个接近正常水平的亮度。腹部的伤口虽然内部结构依旧脆弱，但外部已基本愈合，不再影响他的基本活动。只是，那份源自琉璃牺牲的沉重，如同无形的刻痕，深深烙印在他的眼神深处，让他本就沉默的气质更添了几分冷峻。
林月遥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她帮他递送工具，学习操作前哨站的基础生活维持系统，甚至尝试着根据潮汐的指示，清理“星尘”舰内残留的战斗痕迹。她的动作从一开始的生疏笨拙，到后来逐渐变得有条不紊，一种在绝境中催生出的韧性，正悄然在她体内生长。
她依旧是那个来自月海学院的年轻学者，但眼底深处那份属于学生的单纯青涩，已被连日来的生死搏杀、背叛与牺牲冲刷得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混合着悲伤、警惕和一丝不屈光芒的神采。
此刻，她正坐在前哨站狭小生活区的简易座椅上，看着星槎站在维修平台旁，与潮汐的全息投影进行交流。他的背影挺拔，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信号特征比对确认率已达87.3%。”潮汐那平静无波的声音在舱室内回荡，“目标指向‘卡戎-σ’，一个位于柯伊伯带外侧边缘的矮行星轨道附近、早已在‘守望者’档案中被标记为‘能源枯竭，结构崩坏，无价值’的古老中继站。最后一次接收到它的自动信号，是在三百七十二个标准地球年之前。”
“一个被遗忘的坟墓。”星槎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在维修平台的金属边缘划过，“为什么会在‘调和器’毁灭时被激活？是谁激活的？目的何在？”
“数据不足，无法构建可靠模型。”潮汐回答，“但信号残留的指向性极其明确，且伴随着一段极简的、重复的加密信息包。破译工作正在进行，但其加密方式……与已知的任何‘播种者’或‘守望者’协议均不匹配。”
“像是一个……只针对特定对象的呼唤。”林月遥忍不住轻声说。
星槎和潮汐的“目光”同时转向她。
林月遥被看得有些局促，但还是继续说道：“我只是觉得……它出现得太巧合了。在琉璃……在琉璃触碰到那些信息，在‘调和器’毁灭的那个瞬间。就像……就像是预设好的保险机制，只有在某种极端条件下才会触发，而且，只呼唤能接收到它的人。”
星槎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的直觉很可能接近真相。‘播种者’的行事风格……往往如此。层层嵌套，环环相扣。”他顿了顿，看向潮汐，“我们需要那个中继站的确切坐标，以及破译那段信息。”
“坐标已根据信号残留进行反推，存在一定误差，但足以引导我们抵达目标区域。信息破译……需要时间，或者，一个更强的‘钥匙’。”
“‘钥匙’……”星槎喃喃自语，目光落在了被林月遥小心翼翼放在身边工作台上的那块“源初之石”碎片上。
就在这时，林月遥忽然轻轻“咦”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怎么了？”星槎立刻察觉到她的异样，快步走到她身边。
“没……没什么，”林月遥甩了甩头，眉头微蹙，“就是刚刚……好像听到了一点声音，很轻，很远……像是……很多很多人在同时低语，又像是风吹过空旷山谷的回响……一下子就不见了。”
星槎神色一凝，握住她的手腕，指尖轻轻按在她的脉搏上，同时他深褐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数据流光芒，似乎在扫描她的生命体征和脑波活动。
“生理指标正常，脑波有轻微异常波动，但与应激反应或疲劳的波形不符。”他沉声道，“描述一下那‘低语’的感觉，具体内容是什么？”
林月遥努力回忆，却只能摇头：“听不清具体内容，就是一种……感觉。很混乱，很古老，带着一种……悲伤？不，更像是……一种等待。对，漫长的等待。”
“等待……”星槎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锐利地看向舷窗外的深邃太空。那种无处不在的、来自“收割者”的庞大压力依旧存在，如同背景噪音般萦绕不散。但林月遥听到的，显然是另一种东西。
“是‘深空低语’。”潮汐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类似于“推测”的语气，“一种在‘守望者’内部档案中仅有零星记载的现象，通常与极度古老或强大的‘播种者’遗物活跃期相关。能够直接感知到这种‘低语’的个体……极为罕见。记录中，他们通常对‘源初之石’或其衍生能量有着超乎寻常的亲和力。”
星槎看向林月遥，眼神复杂：“你的‘锚点’特质，或许不仅仅是稳定信标那么简单。它可能让你成为了一个……接收器，能够捕捉到那些散落在宇宙背景辐射中、常人无法感知的信息涟漪。”
林月遥怔住了。她从未想过自己这种时而敏感、时而迷糊的特质，会在这种情境下变成一种……能力？这感觉并不美妙，那转瞬即逝的低语让她心底发毛，仿佛有冰冷的细针轻轻刺探着她的意识边缘。
“这……这会有危险吗？”她有些不安地问。
“未知。”星槎回答得很直接，“任何与‘播种者’直接相关的现象都伴随着风险。但这也可能是一个机会，一个指引。”他松开她的手腕，语气放缓，“试着去感受它，但不要强行捕捉，更不要试图‘理解’。保持观察，就像……观察星空一样。”
他的比喻让林月遥稍微安心了一些。观察星空，这是她熟悉且热爱的事情。
在接下来的几天航行中，林月遥偶尔会再次捕捉到那种“深空低语”。它们来得毫无规律，有时在她专注于检查系统参数时，有时在她半梦半醒之间。每一次都极其短暂，内容依旧模糊不清，但那种“等待”的感觉却一次比一次清晰，仿佛来自亘古的呼唤，穿越了无尽光年，最终抵达了她这个微不足道的接收点。
她按照星槎的建议，只是静静地“观察”这种感觉，不抗拒，不深究，如同记录一种奇特的天文现象。她发现，当她手握“源初之石”碎片时，那种低语似乎会变得稍微清晰一点点，但也仅此而已。
与此同时，潮汐对那段加密信息包的破译工作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并非通过计算力强行破解，而是当星槎将“源初之石”碎片靠近前哨站的主通讯阵列时，信息包如同被激活了一般，自动展开了一层外壳，露出了内部核心的一小段信息。
那并非文字或语言，而是一串复杂至极的、不断自我迭代的数学分形结构，以及一段……空灵的、仿佛由无数星光汇聚而成的旋律片段。
“分形结构蕴含了某种时空坐标的修正参数，以及对特定能量频率的共鸣要求。”潮汐分析道，“而这段旋律……其音频振动模式，与已知的任何‘播种者’激活协议均不相同，但……与林月遥小姐描述的‘深空低语’中的某些周期性波动，存在微弱的谐波关联。”
“它需要……‘钥匙’，也需要……‘回应’。”星槎凝视着全息投影中那旋转不休的数学分形和流淌的星光旋律，得出了结论。
“星尘”舰的修复工作终于达到了一个可以支撑远程航行的最低标准。隐匿系统依旧无法完全恢复，但至少主推进器和基础维生系统已经稳定。能源储备在前哨站的补充下，恢复到了百分之三十五。
是时候出发了。
设定好前往柯伊伯带外侧“卡戎-σ”区域的航线，“星尘”舰缓缓脱离了那个伪装成冰岩的前哨站，再次义无反顾地扎进了无垠的黑暗深空。
这一次的航程，比从月球逃出时更加漫长和孤寂。他们远离了内太阳系的喧嚣，航向人类活动疆域的边缘。舷窗外的星辰似乎都变得稀疏、冰冷起来。那种来自“收割者”的压迫感并未减弱，但在这片更加空旷的宇宙背景下，反而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了，更像是一种遥远却无法忽视的威胁，如同暴风雨来临前不断积聚的乌云。
航行期间，星槎开始有意识地指导林月遥一些基本的飞船操作和自卫技巧。他教她如何识别控制台上的紧急警报，如何在主系统失灵时切换到备用模式，甚至如何操作舰上那两门可怜的小型防御激光炮。
“我不能永远只被保护，星槎。”在一次练习结束后，林月遥擦着额角的汗水，认真地说，“琉璃……她教会了我，有些责任，必须自己承担。”
星槎看着她被汗水浸湿的鬓角和那双闪烁着坚定光芒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你很勇敢，月遥。但记住，勇敢不等于鲁莽。生存是第一位的。”
他也花费了大量时间研究那块“源初之石”碎片。他发现，这块石头并非一成不变。它内部流淌的能量，似乎在与林月遥的长期接触中，发生着极其细微的“偏转”。这种偏转并非属性上的改变，更像是一种……“适应性调谐”，仿佛石头在记录林月遥的生命频率，学习她作为一个“锚点”的存在方式。
“它在……认识你。”星槎某次对林月遥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可思议，“‘源初之石’是‘播种者’技术的基石，它们通常被认为是惰性的、工具性的存在。但这种互动……前所未见。”
林月遥好奇地看着那块散发着温润光晕的石头，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它。石头表面的光芒似乎微微荡漾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
“也许……它也不是完全的死物？”她猜测道。
星槎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神表明，他也在思考同样的可能性。
不知过了多久，潮汐的提示音在舰舱内响起：“即将抵达目标区域。注意，长距离扫描显示‘卡戎-σ’轨道附近存在异常引力扰动和高度密集的星际尘埃云，可能对传感器和导航系统造成干扰。”
“星尘”舰开始减速，小心翼翼地驶入一片显得格外幽暗的区域。这里已经远离太阳，阳光微弱得如同遥远的烛火。前方，一颗灰暗、不规则的小行星——“卡戎-σ”静静地悬浮在黑暗中，如同宇宙坟场中一块不起眼的墓碑。而在它阴影笼罩的轨道上，一片巨大的、由冰晶和岩石碎片构成的尘埃云缓缓旋转，折射着远方的星光，散发出一种诡异的、死寂的美感。
根据修正后的坐标，那个“失效”的中继站，就应该隐藏在这片尘埃云的深处。
“传感器分辨率下降百分之六十。”潮汐报告，“侦测到微弱的背景辐射，与‘播种者’遗迹的常见特征相符，但信号极其微弱，几乎被宇宙背景噪音淹没。”
“启动被动扫描，尽可能收集数据。”星槎命令道，同时亲自操控飞船，以极低的速度，如同幽灵般滑入那片危险的尘埃云。
视野瞬间变得模糊。细密的冰晶和尘埃颗粒不断撞击在舷窗和舰体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宇宙的低语化为了实质。“星尘”舰的传感器屏幕上一片雪花，只能依靠惯性导航和潮汐对微弱引力线索的分析，在迷宫中艰难穿行。
林月遥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外面混沌的景象。她能感觉到，手中的“源初之石”碎片，正在微微发热，其内部的光晕流转速度似乎加快了一丝。
而那种一直萦绕在她意识边缘的“深空低语”，在这一刻，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不再是混乱模糊的杂音，那低语汇聚成了某种……引导。它没有具体的方位指示，却在她心中形成了一种强烈的直觉，一种“应该往那边去”的冲动。
“左边……”她不由自主地开口，手指向尘埃云中一个看似毫无特别的方向，“我感觉……应该在那边。”
星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调整航向，朝着林月遥所指的方向驶去。
飞船在迷蒙的尘埃中穿行了仿佛永恒。就在林月遥开始怀疑自己的直觉是否准确时，前方的视野豁然开朗。
尘埃云的中心，竟然是一片相对干净的空域。
而在那片空域的正中央，悬浮着一个……巨大的、残缺的环形构造体。
它通体由某种暗哑的金属构成，表面布满了撞击坑和岁月侵蚀的痕迹，多处结构已经断裂、崩塌，如同一个被肢解的巨神兵残骸。它的规模远超“静海”基地的“调和器”，静静地漂浮在那里，没有任何能量信号，没有任何光源，死寂得令人心慌。
这就是“卡戎-σ”中继站。一个早已被时间和遗忘埋葬的“播种者”遗迹。
然而，就在“星尘”舰靠近的瞬间，异变陡生！
林月遥手中的“源初之石”碎片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一道柔和却无法忽视的光柱自主地射向那残破的环形构造体！
与此同时，那段被破译出的、空灵的星光旋律，仿佛被按下了播放键，竟然直接从“源初之石”中流淌而出，化作无形的声波，在这片死寂的空域中回荡！
环形构造体那暗哑的金属表面，开始有细微的、如同电路板纹路般的蓝色光路逐一亮起，从与“源初之石”光芒接触的点开始，迅速向着整个庞大的结构蔓延！
死寂的坟墓，正在被唤醒！
“能量读数急剧攀升！”潮汐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中继站内部有反应！但不是完全启动……像是一种……识别和验证程序！”
星槎紧紧盯着那正在被蓝色光路点亮的巨大环体，护在了林月遥身前，沉声道：“它在对‘钥匙’和‘旋律’做出回应……月遥，准备好，我们可能即将接触到……‘播种者’留下的真正回响。”
林月遥握紧了手中发烫的石头，感受着那空灵旋律与自己心跳的共鸣，以及脑海中那如同潮水般涌来的、越来越清晰的“深空低语”。
她知道，一扇通往更深邃秘密的大门，正在他们面前，缓缓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