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姜向前迈出一步,刻意站在了千劫与阿波尼亚之间。
这个动作并非为了阻挡,而是为了创造一个对话的空间。
他凝视着阿波尼亚那双被灰霾笼罩的眼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千劫怒火的余音:阿波尼亚,看着我的眼睛。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恳切,你看到的,真的是唯一的真相吗?还是说……那只是无数可能性中,最令人绝望的一种?
阿波尼亚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但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庄姜继续说着,语速平缓却有力:死之律者的悲剧,我们付出了代价,但也赢得了转机。如果当时我们因为预见了失败的可能就放弃抵抗,那么现在站在这里的,还会是我们吗?结局,难道不是由每一个的选择共同铸成的吗?
他侧身指向墙外那些蜷缩的身影和惊恐的孩童,声音低沉而有力:你敞开大门给予庇护,这是你的慈悲。但若这份慈悲的终点,只是眼睁睁看着他们按照既定的走向毁灭,那么这究竟是救赎,还是对命运的一场......怯懦的献祭?
这个词如同一柄细刃,轻轻划破了阿波尼亚平静的面纱。
她的唇线微微绷紧,眼底泛起一丝涟漪。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崩坏病的侵蚀会带来怎样的痛苦,最终会将人扭曲成何等模样。
庄姜的声音既饱含共情又坚定不移,真正的庇护,难道不该是拼尽一切去搏那一线生机?即便希望渺茫如萤火,也胜过提前为这些尚在呼吸的生命敲响丧钟。
他的目光如利剑般穿透阿波尼亚眼中那层冰封的宿命之障:命运预言了他们的死亡与异变。但它可曾告诉你——当你选择奋起抗争时,会发生什么?可曾昭示,你此刻的一个决断,或许就能改写某个孩子的......整个未来?
声线渐沉,却愈发坚若磐石:阿波尼亚,你之前说过。命运从来不是铁轨般不可更易,它更像奔涌的长河。而我们每一次抉择,每一次抗争,哪怕微小如投石入水,都必然激起涟漪,改变洪流的走向。
他转向身旁的卑弥呼,眼中燃着确信的火焰:若命运当真不可撼动,若我们只能俯首认命,此刻我根本不会站在这里与你争辩。卑弥呼更不会在知晓那个残酷预言后,仍以超乎想象的意志与我们并肩而立,甚至主动寻求的约束。
事实是,命运正在被我们不断改写!从举起武器的那一刻起,从每次绝境中做出不同选择的那一瞬间起,所谓的就已裂开缝隙。倘若此刻放弃,倘若我选择袖手旁观——那才是对命运真正的臣服,才是对你所庇护的这些生命......最彻底的背弃。
他略作停顿,让每一字一句的重量沉沉落下,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
“所以,阿波尼亚,面对一个可以被撼动的未来——你究竟是做命运的洞察者,用你的预见去争取那微小的变数……还是甘心只做它的奴隶,眼睁睁看着一切滑向深渊?”
这一刻,院子里静得可怕。连千劫灼热的呼吸声,都仿佛被这沉重的寂静压低了半分。
所有目光凝聚在修女身上,等待她的回答,等待那座绝望的牢笼……是否会出现第一道裂痕。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橡皮筋。
阿波尼亚垂着眼眸,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胸前的衣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脑海中仿佛有两个声音在激烈交锋:一个是被无数悲剧验证过的、沉重如铁的“命运”;
另一个,则是庄姜掷地有声的诘问,以及……眼前这些鲜活而脆弱的生命。
千劫不耐地啧了一声,但破天荒地没有发作,只是焦躁地换了个站姿,灼热的目光在阿波尼亚和庄姜之间来回扫视。
卑弥呼屏住呼吸,凯文则如同沉默的山岳,但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终于,阿波尼亚抬起了头。
她眼中的灰霾并未完全散去,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了层层涟漪。
那是一种极度挣扎后的疲惫,却又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清明。
“……你说得对。”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久未言语的干涩,“预见终点,或许不是为了让我们跪地认命,而是为了……让我们知道该在何处拼尽全力。”
她缓缓转向棚户区的方向,看着那些在病痛中呻吟的身影和孩子们惊恐未定的小脸,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我无法保证改变一定能带来更好的结果,我依然恐惧未知的变数……但若因恐惧而什么都不做,那与我鄙视的‘命运’本身,又有何区别?”
她像是在对庄姜说,更像是在对自己宣誓。
庄姜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芒,他立刻趁热打铁:“既然想通了,那么当下的问题必须解决。这些病患留在这里,物资和医疗条件都难以保障,对你、对他们都是巨大的负担和风险。”
他拿出通讯器,操作了几下,语气变得沉稳而可靠:“事实上,逐火之蛾早已建立了专门的崩坏病收容与研究中心,虽然无法根治,但能提供更专业的医疗支持、更人道的隔离环境,并集中资源进行研究。我之前已向上级申请,调拨了一支医疗运输小队待命。”
他抬头看向阿波尼亚,目光坦诚:“如果你同意,我现在就可以通知他们过来。这不是剥夺你的庇护,而是将这份责任转移到更专业、更有能力的地方。这也是‘抗争’的一部分,阿波尼亚,让他们活下去,活得更有尊严,才是对崩坏最有力的回击。”
阿波尼亚深深地看着庄姜,似乎想从他眼中读出任何一丝虚伪或算计。
但她只看到了务实与真诚。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给出了简洁而肯定的答复:
“好。有劳了。”
庄姜点了点头,迅速接通通讯,言简意赅地下达了指令。
不过多时,引擎声由远及近。
数辆印有逐火之蛾标志的、经过特殊改装的医疗运输车平稳地停在院子外。
身穿防护服、训练有素的医护人员迅速而有序地开始转移病患。
他们的动作专业且带着一种尽可能的温和,与之前混乱绝望的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阿波尼亚静静地站在门口,注视着这一切。
她看到一位医护人员轻声安慰着哭泣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将他们抱上车;
看到重症患者被妥善地安置在担架上,接上简易的维生设备。
她的眼神复杂,有卸下重负的释然,也有交出责任后的淡淡空落,但更多的,是一种新的希望。
当最后一辆车门关闭,引擎声渐渐远去,院子里仿佛一下子空旷了许多,连空气都似乎不再那么沉重。
千劫哼了一声,抱着胳膊扭过头去,但紧绷的肌肉似乎放松了些许。
卑弥呼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阿波尼亚的肩膀,无声地传递着支持。
庄姜走到阿波尼亚身边,看着车辆消失的方向,轻声道:“这不是结束,只是一个新的开始。接下来,关于如何更好地利用你的‘预见’,我们需要更深入地谈谈。”
阿波尼亚转过头,看向庄姜,那双曾被灰霾笼罩的眼睛里,终于清晰地映出了此刻的天空。她微微颔首:
“我明白。是时候……换一种方式‘看见’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