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尚温。
白瓷釉面流转着柔和的光泽,像一枚被岁月打磨温润的玉。
庄姜的指腹无意识地在其上反复摩挲,感受着那透过瓷壁传来的、恰到好处的暖意,却始终没有将茶杯送至唇边。
他终于抬眼。
目光如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波澜不惊,穿透两人之间袅袅升腾的氤氲茶烟。
那烟雾扭曲、变幻,如同命运的轨迹难以捉摸。
他的视线最终稳稳落在茶桌对面——娑的那张脸上。
那是超越了人类想象极限的绝美,每一处线条都仿佛由星光勾勒,却又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静谧,如同量子之海中一个永恒不变的奇点。
“你问我来此的目的。”
他的声音平静,却隐约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
娑静默着,没有催促,也没有回避。
她那双眼眸,宛如将整片星空浓缩其中,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只有最原初的、对未知的探询。
她的静,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存在感,让这间小小的茶室仿佛独立于时间之外。
庄姜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近乎自嘲。
“原本在我的设想中,是来寻一个答案,或许……也寻一位盟友,一位足够强大、能与我共同面对‘终焉’的同行者。”
他话音稍顿,视线仿佛越过茶室,投向那片虚无之外。
“但在真正感受到你的实力之后,”
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娑的身上,语气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坦然,“这个念头……显得可笑,甚至有些僭越了。”
娑依旧未发一语。
但在她那超越常理的感知中,眼前这个男子体内所蕴藏的力量,如同一个正在缓慢苏醒的宇宙,磅礴而内敛。
更引她注目的,是那力量核心处,一道青涩却无比坚韧“光”。
“所以,我来此,或许并非为了寻找盟友。”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而是……来目睹另一位形态的、或许更为优雅的‘殉道者’。”
茶室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唯有那无形的茶香,似乎因这直指本质的残酷评判而微微震颤,在空气中荡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出乎庄姜的意料,娑并未因这近乎冒犯的直白而动怒。
她那非人的面容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她只是微微偏了偏头,这个动作让她带上了一丝近乎人性的好奇与审视。
如瀑的粉白色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如流动的月光般滑过肩头。
那双亘古如星空般的眼眸里,先是掠过一丝了然,仿佛早已预料到他会如此想,随即,竟浮现出一缕……极其难以言喻的怜悯。
那怜悯并非居高临下,更像是一个目睹同类走入思维死胡同的、带着悲悯的理解。
她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发丝拂动间,带起细微的能量波动。
“你误解了。”
她的声音依旧空灵,仿佛来自遥远的彼岸,但此刻,却多了一分基于更高维度认知的、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从未说过,我能与‘终焉律者’正面抗衡。那是规则的抹除者,是宇宙周期性的休止符,是维系‘树’与‘海’庞大体系运转之下,最残酷、也最必然的一环。以我如今的力量,与之正面抗衡,确如你所说,是螳臂当车,是自取灭亡,是毫无意义的自我毁灭。”
她抬起一只纤手,手指修长白皙,近乎透明。
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划,动作优雅如演奏家抚过琴弦。
霎时间,一串细微而玄奥的能量涟漪随之荡漾开来,如同拨动了宇宙底层那些无形的弦,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留下短暂而瑰丽的轨迹。
“但无法抗衡,不代表无法规避。”
庄姜眼神骤然锐利:“规避?”
“是,规避。”
娑予以肯定的回应,目光沉静地投向他,似乎在审视他,评估他是否具备理解接下来这番话语的心智与视野。
“‘终焉’的降临,并非无迹可寻。它有其必须遵循的特定‘坐标’与‘路径’。它所锁定的,是你们所熟悉、所认知的、建立在坚实物理法则之上的‘现实宇宙’,是那棵孕育了无数世界的‘虚数之树’上,特定的、已然成熟的‘枝叶’。而这里……”
她说着,微微展开双臂,姿态自然而优雅,仿佛不是在做一个动作,而是在拥抱这整间茶室,以及茶室之外那片无垠、混乱、孕育着无限可能的量子之海。
娑的指尖在虚空中停顿下来。
方才划出的那些能量涟漪仿佛受到了无形之手的牵引,迅速在她面前汇聚、交织,最终形成一团不断变幻形态、明灭不定、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微光。那微光,本身就是“不确定性”的直观体现。
“量子之海,是‘树’之影,是信息之底片,是既定现实之下的潜流与泡沫。其规则更为模糊,更不确定。‘终焉’之力在此将被大幅稀释、扭曲。它或可湮灭一个世界泡,却难以锁定整片‘海’,尤其是……”
娑指尖停顿,那些能量涟漪在她面前汇聚成一团变幻不定的微光。
“尤其是当一个存在,如我,或……如现在的你,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海’之规则,并能主动调整自身存在的‘概率锚点’时。我们可以选择‘沉潜’,选择‘偏移’,选择在那毁灭潮汐掠过之际,令自身化为‘海’的一部分,而非它意欲清除的特定目标。”
她凝视庄姜,语气带着引导:“明白吗?这不是战斗,而是……躲藏。是利用更高层次规则的不完全性,进行的一场豪赌。赌的是‘终焉’的清扫机制,无法、或无暇对‘海’中每一个不确定的‘概率云’施行彻底净化。”
庄姜陷入沉默。
他消化着娑话语中蕴含的庞大信息。规避、概率锚点、沉潜——这些概念与他所知的正面对抗截然不同,甚至带着几分属于弱者的狡黠。
但这或许,是绝境中唯一看似可行的生路?
一条无需仰仗绝对力量,只需智慧与些许幸运的道路?
“所以”
庄姜缓缓开口,声线低沉,“你的价值,不在于力量,而在于……这条‘后路’?”
娑收回手,那团微光悄然消散。她重新端坐,神情回归超然的平静,但眼底深处,那因青光而复苏的人性碎片,为她的语气染上了一丝微妙的复杂。
“可以如此理解。我是一座可能存在的、不稳定的避难所。而你,世界之外的旅人,身怀未知力量的存在,你的‘变量’或可增强这座避难所的稳定,亦或……为我们寻得更优的‘规避’路径,提供关键的可能,甚至建立一个真正的永恒的新家园。”
她直视庄姜,做出最后的总结,亦是抛出合作的邀约:
“直面‘终焉’,我无能为力。但若你想在‘终焉’之下,或仅是为你想守护之人,谋求一线‘可能存在’的延续之机……那么,我们或可一谈。”
茶香依旧袅袅,但此番交谈的性质已然转变。
庄姜深深地注视着娑,目光仿佛要穿透她那非人的躯壳,直抵其存在的核心。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彻底地开始审度这条与他过去所有信念都截然不同的路径。
一条充满了不确定性,却闪烁着务实智慧的道路。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
茶烟渐稀,杯中的温度想必也在缓缓下降。
终于,庄姜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线,那紧绷的下颌线条柔和了些许。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将手中那杯一直未饮的茶,轻轻放回了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那么,”
他最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以及一丝破釜沉舟的决意,“我想,我们确实应该……好好地谈一谈了。”
那天,在量子之海那超越了常理时间感的深处,在那间仿佛独立于所有世界之外的茶室中,庄姜与娑究竟具体谈了些什么,达成了哪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共识,无人知晓。
只知道,当庄姜的身影再次从那片光怪陆离的量子泡沫中分离、回归到现实时,他眉宇间那凝结不化的沉重冰霜,似乎消融了几分。
虽然依旧看不到明显的笑意,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少了几分迷茫与孤注一掷的决绝,多了几分沉静的思量与某种……
类似于“希望”的微光。
他得到了娑的一个承诺。
同样,娑也得到了他的一个承诺。
那承诺具体关乎什么,是生存的密码,是未来的火种,还是某种更为庄重的契约?
其内容,已然成为了只存在于他们二人之间,一个绝对秘密的、共同的背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