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端着酒杯的手顿在了半空,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晃了晃。
他脸上的那点轻松笑意凝固,然后慢慢收敛,将酒杯沉重地放回桌面,发出一声闷响。
他看向庄姜,对方依旧平静地看着他,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迷茫,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虚无的坦然。
痕知道,庄姜问出这个问题,绝非一时感伤,而是真正思考过某种…终局。
酒馆里那心照不宣的沉默似乎变得更加浓稠,将他们这个角落包裹起来。
“怎么办?”
痕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声音比平时粗粝了几分。
他身体向后靠进卡座柔软的靠背里,目光扫过酒馆里其他那些沉默的身影——那些刚从战场下来休整的战士,那些身上还带着消毒水味道的医护人员。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为那个“胜利”的目标燃烧自己。
“我没想过。”
痕实话实说,大手用力抹了把脸,“也不敢想。逐火之蛾的存在意义,就是我们所有人的意义——战胜崩坏。如果这个前提没了…”
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战士的直白,“那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牺牲的一切,不就都成了他妈的笑话?”
他盯着庄姜:“你怎么会想这个?”
庄姜的指尖依旧停留在水杯上,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
“可能是因为不会死吧。”
他的回答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痕,你和他们,战斗到最后一刻,生命终结,责任和痛苦也就结束了。但我呢?”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看到了某个遥远而可怕的未来。
“如果失败了…你们都不在了,梅比乌斯…也不在了,帕朵也不在了.....只剩下我,或许还有几个像我一样的人,在永恒的废墟里徘徊。”
他的声音平稳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科学事实。
“到那时,我们这些‘幸存者’,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我们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是作为旧时代的墓碑,还是作为文明失败的可悲证据,一直存在下去,直到时间的尽头,或者直到某个律者终于找到了彻底消灭我的方法?”
痕怔住了。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死亡对他而言是终点,是牺牲的注脚,但对庄姜而言,失败可能意味着比死亡更残酷的刑罚——永恒的、无意义的流放。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语言在此刻如此苍白。
他无法用“我们一定会赢”这种口号来搪塞庄姜,因为庄姜问的是“假如”,而这个“假如”,在庄姜近乎永恒的生命尺度上,是一个必须面对的、概率不为零的残酷可能。
沉默了良久,痕再次端起酒杯,这一次,他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的刺痛感。
他放下空杯,眼神重新变得坚定,那是一种属于战士的、即便明知必败也要挥出最后一拳的坚定。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痕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我会战斗到最后一刻,流干最后一滴血。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终点。”
他看向庄姜,目光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更多的是某种沉重的托付。
“至于你,庄姜…如果文明真的没了,如果我们都不在了…那你就不再是‘逐火之蛾’的顾问庄姜了。你只是庄姜。到那时,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痕的手指停在杯沿,琥珀色的酒液在灯下泛着脆弱的光。
他看着庄姜,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黑眸里,此刻却沉淀着某种他从未见过的重量。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痕就意识到它的空洞。
对一个可能面对永恒虚无的生命而言,自由不是礼物,而是酷刑。
庄姜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水杯,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酒馆里每一张疲惫的面孔,最后落回痕的脸上。
“你给了我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痕。”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层下的水流,带着沉静的力量。
“如果连定义‘我’的坐标都消失了,‘想做什么’本身就失去了意义。”
痕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我不会去想失败后该做什么。”
庄姜继续说,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因为我现在想做的,唯一想做的,就是让那个‘失败’不要发生。”
他的目光变得异常专注,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烙印进永恒的记忆里。
“我想守护的,就是此刻——这个有你们存在的此刻。梅比乌斯实验室里永不熄灭的灯,帕朵在阳光下哼跑调的歌,你在这里喝着味道不怎么样的酒…这些微不足道的瞬间,就是我全部的意义。”
痕怔住了。
他从未想过,庄姜的内心承载着如此具体而执着的牵挂。
“永恒…”
庄姜轻轻摇头,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苦笑,“如果要用这一切去交换,那永恒对我而言就是最残酷的刑罚。我不想做文明的墓碑,痕。如果可以,我宁愿做一块盾牌,哪怕只能多抵挡一秒钟。”
痕怔怔地看着庄姜,那双总是带着战士锐气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某种难以理解的情绪。
庄姜的语气太平静了,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但那内容却沉重得让周围的空气都几乎凝固。
“在我原先的那个世界”
庄姜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杯壁上划着,目光投向酒馆昏黄的灯光,仿佛能穿透这光,看到遥远的过去,
“我只是个普通的、被命运碾碎了的人。父母的离去抽空了我活着的全部意义,每天醒来都需要巨大的勇气。吃药,只是为了让那具空壳还能勉强运转。”
说到这里,他抬起眼,再次看向痕,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痕。
“痕,你明白吗?在我原本的世界,活着是负担,死亡是解脱。而在这里,”
他的语气第一次有了明显的起伏,一种近乎贪婪的鲜活气,“在这里,在逐火之蛾,在你们身边……我才第一次感觉到,我是真正地‘活着’。”
“梅比乌斯实验室里那些危险的、疯狂的、探寻真理的日夜;帕朵在阳光下毫无阴霾、哪怕跑调也快乐的歌声;你坐在这里,喝着劣质酒,抱怨着任务,却又坚定不移地准备奔赴下一个战场……”
庄姜一样样数着,每一个词都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眼中漾开细微的涟漪,“甚至是崩坏带来的毁灭和绝望,它们如此真实,如此强烈地冲击着我的感官。”
“疼痛、疲惫、担忧、短暂的快乐、并肩作战的信任……所有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无比珍贵的礼物。”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个世界如此真实,如此鲜活,哪怕它正在崩坏,正在流血,它也拥有着我曾经失去并渴望的一切——意义,连接,以及……‘有限’所带来的珍贵。”
“所以,痕,”
庄姜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牢牢锁住痕的视线,“我是在用我的全部,去守护这个让我重新‘活过来’的世界,守护构成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你们’。我的存在,如果必须有意义,那么这就是它唯一的意义——成为守护这个‘此刻’的盾牌,直到……我的永恒迎来终焉,或者,你们的胜利成为永恒。”
酒馆的喧嚣仿佛在那一刻彻底远离了他们所在的角落。
痕看着庄姜,看着这个看似脆弱平静,内心却承载着如此沉重过往与决意的同伴。
他忽然明白了,庄姜那份深不见底的坦然从何而来——那是一个早已失去一切,又在这个濒临毁灭的世界里重新找到归宿的人,才会有的孤注一掷的疯狂。
痕久久没有说话。
庄姜话语里的那份重量,几乎要将他这个习惯了用拳头和刀剑思考的战士压垮。
他原本以为庄姜的忧虑源于对未来的恐惧,现在才明白,那恰恰相反——他恐惧的是失去这短暂而鲜活的“有限”。
那份孤注一掷的疯狂,并非源于绝望,而是源于…感恩。
这份认知让痕喉咙发紧,他下意识地想再去拿酒杯,却摸了个空,才想起酒早已一饮而尽。
他粗粝的手指在空杯沿上摩挲着,试图寻找合适的词语,却发现任何语言在庄姜这番剖白面前都显得轻浮。
庄姜看着他无措的动作,脸上那点极淡的苦笑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异常柔和的平静。
他眼中的悠远和虚无褪去,重新清晰地映出痕的身影,映出这间嘈杂却充满生气的酒馆。
“痕,能来到这个世界,遇见你们,是我的幸运。”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笃定。
“这份幸运,沉重,却真实。它让我这具原本只想沉寂的空壳,重新感受到了重量,感受到了……被需要,被连接,被赋予了方向和意义。”
痕猛地抬起头,撞上庄姜那双不再虚无、而是盛满了某种真切温度的眼睛。
他看到了里面毫无伪饰的坦然,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幸运?”
痕下意识地重复,声音沙哑。
在这个崩坏肆虐、朝不保夕的世界,“幸运”这个词显得如此奢侈而怪异。
但他看着庄姜的眼睛,忽然有些明白了。
对于一片荒芜的心田而言,即便是血与火浇灌出的花朵,也是弥足珍贵的。
“是的,幸运。”
庄姜肯定地点点头,嘴角扬起清浅却真实的弧度,“所以,不必为我担忧。将我所有的‘永恒’,锚定在守护这个有你们的‘此刻’上,这就是我找到的,唯一的,也是最好的答案。”
痕怔怔地看着庄姜,看着他清瘦脸上那抹平静而坚定的光芒,胸腔里那股堵着的、沉甸甸的东西,仿佛被这句话悄然融化了一角。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重重地、缓缓地吐了出来,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大手一伸,不是去拿自己的空杯,而是越过桌面,用力地、短暂地握了一下庄姜放在杯壁上的手。
那动作有些笨拙,却充满了战士之间不言而喻的承诺与力量。
“明白了。”
痕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粗粝,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稳,“我会陪着你守护好这一切的,一直到死。”
他收回手,转头朝着酒保的方向,洪亮地喊了一声:“再来两杯!妈的,刚才那杯喝得太快,都没尝出味儿!”
酒馆的喧嚣重新涌入耳膜,将那片刻的沉重与深刻悄然冲淡,却又将它们沉淀为更坚实的东西,融进了这昏暗的光线、劣质的酒液和并肩的身影之中。
庄姜看着痕恢复活力的侧脸,轻轻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将杯中冰凉的水,缓缓饮尽。
那水的滋味,此刻尝来,竟也带着一丝微甜的暖意,仿佛汇聚了所有他珍视之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