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姜离开了梅比乌斯那充斥着压抑、疯狂与冰冷造物荧光的临时实验室,沉重的合金门在他身后闭合,仿佛斩断了一切喧嚣与纠缠,也将他与那个蜷缩在阴影中的身影暂时隔绝。
门外,是逐火之蛾总部惨淡的现实。
曾经象征着人类对抗崩坏最后希望的总部基地,如今已大半化为废墟。
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骸骨,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烧焦的金属骨架扭曲着,裸露的电缆偶尔迸发出细微的电火花,随即又湮灭在死寂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尘埃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远处的警报声早已嘶哑,只剩下风穿过破败通道时发出的呜咽,如同亡魂的低泣。
庄姜一步一步地走在废墟之上。
他的脚步很稳,踏在碎石和金属残片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声响,在这片过于安静的死域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的背影挺直,如同永不弯曲的标枪,但那份孤寂感,却比这满目疮痍的废墟更加沉重。
梅比乌斯那些淬毒的话语,并没有随着实验室大门的关闭而消散,反而如同附骨之疽,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尖锐的倒钩,撕扯着他的神经。
“卑弥呼死的时候,你在哪里?痕消失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
“除了事后的懊悔和无力,你真正改变了什么?”
“你这般优柔寡断……你的仁慈,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不就是对整个世界最极致的残忍吗?”
“不过是为了满足你自己那点可怜的、需要被他人依赖和认可的自我感动罢了!”
……
这些指责,并非全然是梅比乌斯为了伤害他而编造的谎言。
它们精准地命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疑虑与自我拷问。
那些逝去的面孔——卑弥呼火焰般炽烈的笑容,痕沉稳可靠的背影,还有许多许多——时常在他梦魇的边缘浮现。
无力感,是的,他品尝过太多太多了。
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信念与决心有时显得如此苍白。
他停下脚步,站在一处断裂的平台上,俯瞰着下方如同被无形巨手碾过的训练场废墟。
冷风吹拂着他额前的发丝,带来刺骨的寒意。
梅比乌斯试图用这些话语激怒他,将他贬低得一文不值,将她自己重新包裹进那层冰冷坚硬的外壳里。
他理解她的动机,理解那近乎歇斯底里的攻击背后,是何种被看穿、被触及软肋的恐慌,以及……对“失去”可能性的极度恐惧。
正因为理解,所以更觉悲凉。
他知道她的话并非全对,但其中的某些部分,却像镜子一样,映照出他自身无法回避的阴影。
他确实渴望守护,渴望留住身边的光亮,但这过程中,是否真的掺杂了自我满足?
在面对终焉这等绝望的命题时,坚守个体的“不牺牲”原则,是否真的是一种更大的残忍?
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如同盘踞在心底的毒蛇,啃噬着他的坚定。
庄姜站在断壁边缘,风灌满他略显残破的制服。
那些话语的毒刺并未消散,反而更深地扎入骨髓,引发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栗。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在无数个失去的夜晚,这些疑问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他赖以支撑的信念。
梅比乌斯撕开的,是他自己都不愿直视的伤口。
他的目光掠过废墟,仿佛能看到昔日同伴在此训练、谈笑的幻影。
卑弥呼豪迈的笑声,痕沉默却可靠的背影……他们消失了,而自己确实未能改变结局。
这种无力感,是比任何刀剑都更深的创伤。
“优柔寡断……自我感动……”
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或许吧。
在追求绝对效率与结果的逐火之蛾内部,他的坚持的确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天真。
但,这就是错的吗?
天空不知何时堆积起了铅灰色的浓云,沉甸甸地压在整个废墟上空,仿佛要将这残破的世界彻底压垮。
然后,雨点落了下来。
起初只是零星的几滴,冰冷地砸在烧焦的金属和尘土上,溅起微不可闻的叹息。
很快,雨势变大,淅淅沥沥,最终连成了片,化作一张灰蒙蒙的、笼罩一切的幕布。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断壁残垣,洗去表面的硝烟与尘埃,却让那深嵌其中的伤痕与焦黑更加清晰地显露出来,如同无法愈合的疮疤。
雨水顺着庄姜的头发流下,滑过他的脸颊,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任由那冰冷的雨点打在上面。
雨滴在掌心汇聚,又沿着指缝滑落,带来短暂而真实的触感,仿佛这天地间唯一的、流动的生命。
然而,这冰冷的触感非但没能冷却他心头的灼热,反而让那份沉重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无所遁形。
他看着掌心的雨水,仿佛看到了流逝的时间,看到了那些他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的、从指缝中溜走的生命。
卑弥呼、痕……他们的面容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带着生前最后时刻可能有的不甘、决绝或是……对他这个未能及时赶到之人的一丝微弱期待?
这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
梅比乌斯的话语在雨声中变得更加尖锐,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针。
“你在哪里?”
“你改变了什么?”
“优柔寡断……”
“自我感动……”
“极致的残忍……”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世界在他眼前变得一片混沌。
废墟、雨水、灰暗的天空,一切都融成了一团没有边界的、令人窒息的灰暗。
他感觉自己仿佛也成了这废墟的一部分,一块被雨水浸泡、逐渐冷却、最终会彻底失去温度的顽石。
他的坚守,他的不放弃任何一个人的原则,在崩坏的阴影面前,在一次次失去的痛苦面前,是否真的只是某种无用的、甚至有害的自我安慰?
他的仁慈,是否真的如梅比乌斯所言,是一种更广泛的残忍?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只有雨水不断地落下,带来更深的寒冷和更沉重的窒息感。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灵魂层面的倦怠。
仿佛一直支撑着他的那根无形的脊梁,正在这冰冷的雨水中被一点点侵蚀、软化。
他依然站在那里,挺直的背影在雨幕中显得有些单薄,那份孤寂几乎要融入这片惨淡的天地。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像是无声的泪水,为他,为这片废墟,也为所有逝去和可能即将逝去的一切。
掌心的雨水已经积了一小洼,冰冷的触感深入骨髓。
他缓缓收拢手指,似乎想抓住什么,但抓住的,只有满手冰冷的湿润和更加汹涌的空茫。
雨,更大了。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无尽的、冰冷的坠落之声,和他心中那无声的、却在不断加剧的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