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回师许都的车驾，没有胜利者的喧嚣，只有一片死寂的威严。黑色的王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低沉的乌云，压在每一个迎接者的心头。从丞相到魏王，权势更盛，但那股从淮南战场被迫撤回的郁气，却如同实质般萦绕在队伍上空，让沿途官吏百姓屏息垂首，不敢直视。
曹操高坐于装饰华丽的王驾之内，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惯常的威严。但唯有侍立一旁的许褚等近侍，才能看到魏王那双掩在袖中、微微颤抖的手，以及眼底深处那抹尚未完全散去的惊怒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一线天峡谷那如同鬼神之怒的爆炸声，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那不是人力，至少不是他所认知的人力所能及！
“刘协小儿……你究竟得了什么妖人相助？！”曹操心中咆哮，面上却波澜不惊。他掀开车帘一角，望着越来越近的许都城墙，那熟悉的轮廓此刻在他看来，却充满了失控的痕迹。天子从他精心打造的牢笼中脱身，还带走了荀彧和关羽，这不仅是奇耻大辱，更是对他权力根基的猛烈动摇。
车驾入城，直入魏王府。没有休息，甚至没有更换朝服，曹操直接踏入戒备森严的议事殿。
“说。”他踞坐主位，目光如冰刀般扫过下方跪伏的曹纯、满宠等人，“孤离开这些时日，许都，究竟发生了什么？每一个细节，孤都要知道！”
曹纯以头抢地，独眼之中满是血丝与愧悔：“臣罪该万死！臣……”他将刘协如何利用杂物车队出宫，如何与荀彧、关羽几乎同时消失，他如何追击，如何在一线天遭遇那恐怖的“雷霆火器”，详详细细，不敢有丝毫隐瞒地复述了一遍。
“……那巨响过后，火光一闪，破片如雨，战马惊惧，将士……将士亦心胆俱裂。臣……臣无能，未能突破那峡谷，致使陛下……致使刘协等遁入深山……” 曹纯的声音带着哽咽，那场超越理解的打击，显然给这位百战猛将也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满宠接着汇报，声音干涩而冰冷：“经查，宫内负责杂物采买、运输的几名低级宦官及数名禁军侍卫失踪，疑似内应。荀彧府中，只余一些不明所以的仆役，其家眷早已在数月前以各种理由分批离开许都。关羽府中，除了一些粗使下人，亦空无一人。显然，此次逃亡，计划极为周密，筹备时间……可能远超我等预估。”
“皇商！”曹操猛地一拍案几，紫檀木的桌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些打着‘潜云’标识的商队呢？！查到了什么？！”
满宠头垂得更低：“回魏王，自……自那日后，许都及周边郡县，所有明面上与‘潜云’有关的商铺、货栈，几乎一夜之间全部关门歇业，人员不知所踪。其反应之迅速，行动之统一，绝非寻常商号所能及。我们……扑空了。”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魏王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几乎要将空气冻结的杀意。
“好，好一个金蝉脱壳！好一个潜龙入海！”曹操怒极反笑，笑声中充满了暴戾，“刘协小儿，荀彧老匹夫，还有那群藏头露尾的鼠辈！孤，还真是小瞧了你们！”
他猛地站起身，来回踱步，如同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雄狮。
“传令！”曹操停下脚步，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许都即刻起实行宵禁，由满宠负责，给孤彻底清洗！任何与荀彧、关羽、乃至那些失踪宦官、侍卫有牵连者，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孤要这许都，再无异声！”
“通告各州郡，尤其是荆州、豫州、司隶，画影图形，悬赏万金，缉拿荀彧、关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有包庇隐匿者，株连九族！”
“严查所有往来商旅，尤其是涉及新奇货物、大量资金流动者！重点排查甄家！无极甄氏，与那‘皇商’过往甚密，其嫌疑重大！给孤盯死了他们！”
曹操的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立于一旁的司马懿，“仲达，你心思缜密。孤命你协同满宠，专司查探那‘雷霆火器’之来源。无论涉及何人，无论需要调动多少资源，务必给孤查个水落石出！”
“臣，领命！”司马懿躬身应道，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无波的表情，但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精光。刘协……雷霆火器……这盘棋，似乎比他想象的更有趣。
一道道充满血腥味的命令从魏王府发出，整个北方的权力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目标直指那消失的天子及其党羽。许都内外，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冀州，中山郡，无极县。甄府。
相比许都的肃杀，甄府表面依旧维持着世家大族的雍容气度，但内里的紧张气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重。
密室之中，新任家主甄俨看着手中那份通过绝密渠道送达的、以特殊药水显影的密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密旨字数不多，却字字千钧：
“魏王北归，必起狂风骤雨。甄氏忠悃，朕所深知。然时机未至，不可轻动。着即断尾求生，弃‘皇商’之名，化整为零，转入地下。所有与桐柏山之关联，务必彻底切断，不留痕迹。积蓄实力，潜伏待机。他日王师北指，卿等即为内应之首功！珍重，盼再会之期。”
“断尾求生……化整为零……”甄俨喃喃自语，手指用力攥紧了绢帛。他深知这道命令意味着什么。甄家明面上依靠“皇商”迅速积累的庞大财富和影响力，很可能要舍弃大半，甚至可能面临曹操的残酷清算。但陛下说得对，曹操此番归来，挟怒而至，绝不会放过任何与“潜云”有关的线索。甄家作为北方最大的合作者，首当其冲！
“二公子，形势危急。”阴影中，那名一直与甄家接头的“潜云”核心成员低声道，“许都的兄弟传来消息，满宠的人已经在暗中调查甄家近半年的所有账目和货物往来。曹操已直接点名甄家。我们必须立刻行动！”
甄俨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甄家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已经没有了回头箭。陛下能将如此重要的密旨传给他，既是信任，也是考验。
“我明白了。”甄俨沉声道，“立刻执行‘蛰龙’计划！”
所谓的“蛰龙”计划，是刘协与戏志才早已为甄家量身定做的紧急预案。随着甄俨的命令，这个庞大的商业世家如同精密的仪器般开始运转。
明面上，甄家位于各大城市的“潜云”标识商铺，在数日之内纷纷挂出“盘点”、“东主有喜”的牌子，停止营业。部分不太核心的管事、伙计被给予丰厚遣散费后解散。一些过于扎眼的新式货物，如玻璃镜、高级雪花糖、蒸馏酒等，被秘密转移或直接销毁。
与此同时，甄家主动向当地官府“坦白”，声称部分管事利欲熏心，与来历不明的“潜云”商号合作，进销了一些“奇巧之物”，如今已幡然醒悟，已将涉事管事送官法办，并主动上缴部分“非法所得”，以示清白。甄俨更是亲自修书，向坐镇邺城的魏王世子曹丕请罪，言辞恳切，将责任完全推给“底下人”和“神秘莫测的潜云商号”。
暗地里，甄家的核心资产——遍布北方的田庄、矿山、不易查证的暗股、以及最重要的、通过“皇商”积累的巨额流动资金——正在通过早已建立的多条秘密渠道，快速而隐蔽地转移、分散、隐匿。大量忠诚可靠的核心族人、账房、工匠，开始化整为零，以各种身份潜伏下来，或秘密南迁。那条通往桐柏山的物资生命线，暂时进入了静默状态。
这是一场壮士断腕，代价巨大。甄家明面上的势力必然大幅收缩，多年经营的关系网也可能受损。但唯有如此，才能保住甄家的核心力量，保住陛下埋在北方最重要的一颗钉子。
就在甄家紧锣密鼓执行“蛰龙”计划的同时，一队来自许都、由满宠亲信率领的缇骑，也抵达了无极县。他们手持魏王令谕，要求彻查甄家。
甄俨早有准备，表现得异常配合，甚至主动打开库房供其检查。缇骑们看到的，是一个“正在整顿”、“切割不良资产”的世家，虽然依旧豪富，但那些最引人注目的“新奇货物”已然不见，账面上也做了足够的掩饰。虽然满宠的使者心存疑虑，但在甄家主动“认罪”并上缴大量钱财，以及中山郡诸多与甄家交好官员的“斡旋”下，一时也未能抓到切实的把柄，最终只能带着甄家“管教不严”的结论和一批“罚没”的财物，悻悻而归。
消息传回许都，曹操看着满宠的汇报，眼神阴鸷。
“甄家……”他冷哼一声，“倒是果决。然，岂能如此轻易脱身？传令，加强对甄家所有明暗产业的监视，其族人，无令不得离开原籍！孤倒要看看，他们能‘蛰伏’到几时！”
他并未立刻对甄家下死手，并非心慈手软，而是投鼠忌器。甄家在河北根基深厚，与诸多世家大族联姻，牵一发而动全身。在刚刚经历天子出逃、内部人心浮动的当下，贸然对这样一个大族动手，可能引发更大的动荡。更重要的是，曹操隐隐觉得，甄家背后，或许还能钓出更大的鱼。
但他绝不会放任不管。这颗钉子，他迟早要拔掉！
桐柏山，基地议事堂。
与许都的肃杀和北方的暗流汹涌相比，此地的气氛则显得凝重而充满干劲。
刘协站在巨大的沙盘前，听着诸葛亮、荀彧、徐庶、戏志才等人的汇报。关于曹操返回许都后的血腥清洗、关于甄家启动“蛰龙”计划成功暂脱困局、关于曹仁在荆州北部加强封锁的消息，一条条汇总而来。
“曹操反应，在意料之中。”刘协语气平静，手指在沙盘上许都的位置点了点，“其势愈狂，其心愈急。经此一遭，他与朕，已是不死不休之局。”
荀彧轻叹一声，神色复杂：“许都……怕是又要血流成河了。”他曾是那里的尚书令，深知曹操手段之酷烈。
“此为必然之代价。”诸葛亮羽扇轻摇，目光锐利，“曹操以此高压稳固内部，短期内确能震慑宵小。然其手段越酷，积怨越深。尤其对甄家这等大族心存猜忌却暂不能动，其内部裂痕，实则正在加大。”
徐庶接口道：“陛下，曹操命司马懿协同满宠追查‘雷火’，此人心思深沉，不可不防。需令各地‘潜云’据点更加小心，尤其是工坊与技术资料，必须万无一失。”
刘协点了点头：“孔明、元直所言极是。曹操此番受挫，必如受伤之猛虎，更加危险，却也更容易露出破绽。”他的目光转向戏志才，“志才，荆南那边，进展如何？必须加快速度！要在曹操彻底稳定北方，有能力南顾之前，拿下我们的立足之地！”
戏志才拱手道：“陛下，赵云、马超二位将军已率五千精锐，分批秘密进入长沙郡与零陵郡交界的幕阜山区潜伏。‘皇商’……现应称‘山越商行’，已成功与长沙老将黄忠取得联系，其人对韩玄确实不满，态度暧昧。零陵太守刘度之子刘贤，已完全被金银美人笼络，可为我所用。靖安司散布的‘曹操清算’谣言，在荆南各级官吏中影响很大，人心惶惶。”
“很好！”刘协眼中精光一闪，“传令赵云、马超，做好随时出击准备。戏志才、徐庶，你二人负责前方总协调，时机一旦成熟，不必再等朕令，即刻发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取长沙、零陵！”
“臣等领命！”
安排完荆南战略，刘协又看向荀彧：“文若先生，基地内部政事、民生改革，便托付于你了。朕之前与你商讨的《均田令》草案、《劝工格物令》细则，可先在此谷内小范围试行，积累经验。”
荀彧肃然道：“陛下放心，彧必尽心竭力。”这段时间，他深入了解了基地的运作模式和刘协的那些“新政”构想，虽然有些地方与他所学经典颇有出入，但其核心的“富国强兵”、“民为邦本”理念，却深深打动了他。他仿佛看到了一条真正可能实现“王道”的道路，这让他重新焕发了活力。
刘协的目光落在了沙盘上北方甄家的位置，沉默片刻，对“影”吩咐道：“传讯甄俨，朕已知其忠勇与牺牲。‘蛰龙’非是沉沦，乃是为了更高的腾跃。让他耐心等待，保全自身，将来……朕必不负甄家！”
一道道指令，如同无形的网络，从这深山之中的基地散发出去，牵连着北方的暗棋，指引着荆南的利剑，也规划着未来的蓝图。
许都，司马懿正对着一线天幸存者描述记录下的“雷霆”细节，以及满宠搜集来的、关于“潜云”商队曾经流出的那些“新奇货物”的信息，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拉着两个字：“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