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上的热闹,像一锅滚开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王郎中已经喝得舌头都大了,还拉着孙大成,非要论一论辈分。
王玉霞的母亲和嫂子,则跟文志远打听着镇上布店新到的料子。满屋子的喧哗和笑语,把那盏昏黄的油灯都映衬得明亮了几分。
孙大成和王玉霞并肩坐着,在这一片嘈杂里,他们俩周围仿佛有一圈看不见的宁静。
他时不时给她夹一块肉,她便低头小口吃了,然后抬眼看他一下,那眼神亮晶晶的,比桌上的酒碗还醉人。
就在这时,饭店的门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带着一身的风尘和急促的喘息。
“呼……呼……对不起,我……我来晚了!”
进来的是翠花。她头发有些散乱,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上面,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跑的还是急的。
她身上那件干部服的扣子都扣错了一颗,显然是走得太匆忙。
满屋子的声音瞬间小了下去,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翠花?”
孙大成有些意外地站了起来。
翠花一眼就看到了孙大成和王玉霞,她大步流星地走到桌前,二话不说,抓起桌上的酒碗,满满地倒了一碗酒。
“对不起,教官,对不起王老师,我……我来晚了,我先自罚三杯!”
说完,她脖子一仰,一碗酒就灌了下去。辣酒入喉,她呛得咳了两声,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不等众人反应,她又倒了第二碗,第三碗。
“咕咚!咕咚!”
三碗烈酒下肚,快得让人来不及阻拦。
“哎,你这丫头,慢点喝!”
王玉霞急得站起来,想去夺她的碗,可已经晚了。
孙大成皱着眉头,脸上是惯常的严肃,沉声道:“行了!像什么样子!女子护院队如今就你一个人在镇上,你来了,就算代表她们了!”
他嘴上训着,心里却是一热。看着翠花满头的汗,就知道她肯定是从镇政府那边一处理完公务就拼了命往这儿赶。这份情,他领了。
可翠花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三碗酒下肚,她的胆气和酒劲都上来了。她又给自己斟满一杯,双手端着,举到孙大成面前,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教官,这一杯,我必须敬你!”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在村里的时候,我们这些女人,就是会做饭、会生娃、会被男人打的牲口。是你,是你教我们站直了腰杆,教我们手里能拿枪,能保护自己!
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你教了我一身的本事,也让我脱胎换骨,从一个啥也不懂的农村妇女,变成了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教官,我敬你!”
她红着眼圈,一仰脖,又是一杯酒见了底。
这番话,说得满桌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王郎中不说话了,文志远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孙大成身上。
林曼依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她看着孙大成,眼神里多了一丝深思。
她知道孙大成有本事,却不知道,他的本事已经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开枝散叶,改变了这么多人的命运。
孙大成一时无语,他看着翠花,这个当初胆小懦弱,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女人,如今站在这里,眼神明亮,言语铿锵。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触动,像是自己种下的种子,终于长成了挺拔的大树。
紧接着,翠花又转向王玉霞,再次斟满了酒。
“王老师!”
她这一声喊得清脆又真诚。
“我们光会使力气,都是睁眼瞎。是你,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们读书认字,教我们写自己的名字,让我们知道报纸上说的是啥,让我们明白革命是啥意思。
没有你教我们认字,我们也不会有今天!王老师,祝你和教官和和美美,白头到老,早生贵子!”
说完,又是一饮而尽。
王玉霞眼圈也红了,她连忙扶住翠花,又是心疼又是感动:“好妹妹,快坐下,别喝了。”
五杯酒下肚,翠花已经有些摇摇晃晃了。酒壮怂人胆,话也开始多了起来。她被王玉霞按着坐下,嘴里却停不下来。
“王老师,你知道吗?咱们护院队那几个姐妹,桃花、杏桃她们,那九个人,全都参军了!去了真正的部队!”
翠花的声音里充满了骄傲,她用力一拍桌子,菜汤都溅了出来。
“都是因为教官教的那身本事,到了部队,个个都是好兵!人家都抢着要!这才是保家卫国,多光荣啊!”
她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失落和不满。
“就剩下我……就剩下我和黄四郎了。”
她嘟囔着。
“黄四郎年纪小,走不开。再说,他是黄仁贵的儿子,成分不好,是个地主羔子,部队哪能要他?可我呢?我也想去啊……”
这番醉话,让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翠花同志!”
林曼依放下了酒杯,眉头微蹙,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
“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留在地方,一样是为人民服务,为国家做贡献,不一定非要进入部队!”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让屋里刚刚热起来的气氛凉了半截。
翠花被她这么一说,酒醒了一半,有些畏惧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语。
文志远见状,连忙给林曼依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人家喝醉了,说几句酒话,你一个县委书记跟她上纲上线做什么?
他笑着打圆场:“哎呀,翠花这丫头,就是羡慕她那些姐妹呢。她现在可是我的左膀右臂,我这个镇长识字不多,镇上多少文件,多少事,都得靠她帮我打理呢!林书记你要是把她调走了,我这工作可就没法干了!”
林曼依被文志远一提醒,也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便不再说话。
经翠花这么一闹,酒席的气氛也差不多了。夜深了,王郎中一家人要带王玉霞先回家去住,按照老规矩,明天一早,孙大成要去接亲。
孙大成把王玉霞送到饭店门口,拉着她的手,怎么也舍不得放开。
“明天……我就来接你。”他看着她,眼睛里满是醉意和柔情。
“嗯。”王玉霞红着脸点点头,在父亲的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人一走,桌上就剩下孙大成、文志远、林曼依和已经醉得趴在桌上的翠花。
文志远扶起翠花,一脸的无奈:“林书记,大成也喝了不少,我这儿得把翠花送回去,就麻烦你,把他送到县里安排的招待所去吧。”
林曼依点了点头:“好。”
夜色如墨,杨柳镇的街道上,行人稀疏,只有几家店铺还亮着灯笼。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也吹散了孙大成不少酒气。
镇政府临时的招待所,是一家干净的小旅馆。林曼依扶着孙大成上了二楼,没有进屋,两人都默契地走到了走廊尽头的阳台上。
阳台很小,栏杆上落了些灰尘。两个人凭栏而立,看着底下沉睡的县城。远处是黑黢黢的田野,近处是星星点点的灯火,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
沉默了许久,林曼依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夜色。
“大成,你甘心吗?”
孙大成转过头,看着她。灯光从屋里透出来,照亮了她清瘦的侧脸和那双总是藏着太多心事的眼睛。
他知道她问的是什么。翠花的那番话,勾起了她心里的想法。在她看来,他这样的人,本该在更大的舞台上发光发热,而不是守着几亩地,当一个农民。
他笑了笑,那笑容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平静和坦然。
“这有什么不甘心的?”
他把目光重新投向远方,缓缓说道。
“不论在哪个位置,都是为国家做贡献。林书记,这话,不是你说的吗?”
一句话,把林曼依问得哑口无言。
她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是啊,这是她用来教育翠花的话,如今却被他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在她眼里,权力和职位代表着更大的价值。可在他眼里,过好自己的日子,守着自己的爱人,踏踏实实地活在每一天里,就是最大的价值。
和他那份历经风雨后的通透与安然相比,自己那点居高临下的可惜和审视,确实显得有些浅薄了。
两人又沉默下来,气氛却不再那么紧绷。
“你哥哥……孙大来,还是没有消息。”
林曼依换了个话题,声音里带着一丝歉疚。
“我动用关系打听了,无论是战俘名单,还是起义人员名单里,都没有他的名字。”
提到哥哥,孙大成的心沉了一下。没有消息,有时候比坏消息更折磨人。这意味着,哥哥很可能跟着那些人,去了那个海岛。
从此,骨肉分离,遥遥无期。
“我知道了。”
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
“你放心!”
林曼依看着他,眼神无比坚定。
“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我就会一直帮你打听。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谢谢。”
孙大成点了点头。
晚风吹过,拂动着林曼依的短发。她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心里最后的那点涟漪,也彻底平复了。
他找到了他的港湾,而她,还有她的战场。他们走在不同的路上,但他们都将走向同一个光明的未来。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