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贵站在正房二楼的窗边，手里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微笑。
他看到了。
天刚亮，那个新上任的孙女婿，就跟往常一样，扛着工具，一声不吭地去了后河。
看来，昨晚那场荒唐的“婚礼”，对他没什么影响。
很好！
黄仁贵呷了一口茶，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既然已经是自家人了，那之前说好的，那三年的长工工钱，是不是就可以……省了？
他又省了一笔。
黄仁贵很得意。他住的正房，地势最高，整个黄家大院，尤其是西厢那一片，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他承认，他信不过王玉霞。那个女人，心里的那盏灯，十年前就灭了。可这个孙大成的出现，就像一颗火星，他怕那盏灯，死灰复燃。
所以昨晚，他一直盯着。
他看到孙大成进了王玉霞的屋子，也看到了他只在里面待了不到一刻钟，就黑着脸回了自己的“新房”。
这就够了！
黄仁贵放下心来，没再继续盯着。至于后来孙大成又像鬼一样窜出院子，追着一个黑影跑出去，他自然是没看见。
在他看来，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
日头，渐渐升到了头顶。
河里的淤泥被太阳一晒，散发出一股更加浓郁的恶臭。孙大成穿了一件短袖，古铜色的皮肤上，挂满了黑色的泥浆和汗珠。
他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将长杆插入水底，搅动，然后奋力捞起。
身体的极度疲惫，是镇压心里那头猛兽的唯一良药。
“孙……孙姑爷……”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岸边传来。
孙大成动作一顿，抬起头。
是小翠！
她提着一个食盒，正小心翼翼地站在河岸边，有些不敢靠近这片泥泞。
孙大成面无表情，从齐腰深的淤泥里，一步一步，走了上来。他在岸边的清水里简单冲了冲手和脸，然后从挂在树杈上的新衣服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
他走到小翠面前，将那双鞋，递到她眼前。
“说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
“这鞋，到底是谁送的？”
小翠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躲闪，不敢去看孙大成的眼睛。
“是……是翠花嫂子啊。”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吗？”
还在撒谎。
孙大成的心，彻底冷了下来。
他盯着小翠那张惊慌失措的小脸，突然，他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
“行啊！”他点点头，慢条斯理地把鞋收了回去。“既然你不肯说实话，那我就自己去问。”
“我孙大成虽然是入赘，娶的是个牌位，可这黄家大院里，也没规定我不能再娶个小的吧？”
他往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将小翠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我这就去跟黄老爷说，就说我看上你了，想让你给我当个偏房。我替他黄家守活寡，传不了宗接代，他总得给我点甜头吧？我想，他会答应的！”
这番话，孙大成纯粹是用来吓唬小翠的。
在他看来，一个黄花大闺女，听到要给一个“鬼丈夫”当小老婆，不吓得魂飞魄散才怪。
然而。
他预想中的惊恐和求饶，并没有出现。
小翠愣住了！
她抬起头，那双原本充满恐惧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紧接着，那茫然迅速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所取代！
一抹动人的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的脖颈，迅速蔓延到了耳根，最后，染红了她整张小脸。
她原本紧紧攥着食盒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两只手开始紧张地，互相绞着衣角。
“孙……孙姑爷……”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此刻亮得惊人，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孙大成，仿佛在确认一个天大的喜讯。
“你……你真的去跟老爷提过了？”
轰！
孙大成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完了。
弄巧成拙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娇羞，双眼放光，一副恨不得立马点头答应的小丫头，心里猛地一沉。
这剧本不对啊！
小翠今年才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孙大成高大，英武，身上那股子男人味，跟黄家大院里那些暮气沉沉的家丁，完全是两种人。
这样的人，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这份心思，小翠只敢藏在心里，偷偷地想一想。可现在，这个她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人，竟然亲口说，要娶她！
哪怕是当个偏房，她也愿意！
小翠的心，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砰地，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看着事情完全脱离了掌控，孙大成的脸色，彻底黑了。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瞬间变得阴森可怖。
“你以为是好事？”
他冷笑一声，声音里透着一股残酷。
“你想想，我名义上的大老婆，是个死人。黄老爷会让你给我生孩子吗？一个能继承黄家家产的孩子？”
小翠脸上的红晕，褪去了一半。
孙大成继续加码，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刀子。
“就算你生了，你以为你能活？黄老爷能放心一个外人，生下他的继承人？他能放心，我会不会因为有了你和孩子，就对他不忠心了？”
他凑近小翠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魔鬼的低语。
“他一定会想办法，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到时候，孩子归他，家产还是他的。而你，只会变成后山上一座没人记得的孤坟！”
“不会的！”
小翠被他这番话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但她还是拼命地摇头。
“黄老爷是个好人！他是个大善人，他才不会干这种事！他一定会成全我们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孙大成彻底无语了。
他看着小翠那张天真又固执的脸，心里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整个柳树湾，恐怕只有他和王玉霞，才知道黄仁贵那张慈眉善目的画皮之下，藏着怎样一颗狠毒的心。
跟这个被蒙在鼓里的小丫头，讲不通道理。
恐吓，没用。
利诱，更是引火烧身。
孙大成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只能换上最后一招。
他叹了口气，脸上的阴森和冷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和无奈。
“行了！”
他的声音，缓和了下来。
“小翠，你也看到了，我娶的是个牌位。以后在这个家里，咱们俩，说不定就是一家人了！”
他看着小翠的眼睛，目光里带上了一丝真诚。
“你总不希望，我心里一直存着个疙瘩吧？这鞋，到底是谁送的，对我真的很重要。如果连你都骗我，你让我以后，怎么信你？怎么对你好？”
打感情牌。
这是他最后的办法。
果然，这一招，比任何恐吓都有用。
小翠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她看着孙大成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他眼里的疲惫和真诚，眼圈一红，豆大的眼泪，就滚了下来。
她不想骗他。
可她更怕连累了少夫人。
她支支吾吾，嘴唇哆嗦了半天，最后，还是像豁出去了一样，闭着眼，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道。
“是……是少夫人……”
“是少夫人看你大热的天，还穿着军鞋，又不好亲自出面，才……才让我送过来的！”
她越说声音越小，头也埋得越来越低。
“还有……还有以前那两件蓝色的布衫，也是……也是少夫人让我送的……”
说完，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小声地哀求道。
“孙姑爷，这事我告诉你了，你……你可千万，千万不要让少夫人知道是我说的！不然……不然她会生气的！”
果然如此！
孙大成的心里，那块从昨晚就一直悬着的巨石，终于轰然落地。
困扰了他这么久的谜团，解开了。
是她。
一直都是她！
王玉霞。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很多画面。
村里人说，王玉霞当年，是跟自己的亲哥哥孙大来好过的。后来哥哥莫名其妙的失踪了，她才被黄仁贵用手段，娶进了黄家。
所以，她看到自己这个孙家唯一的后人，孤身一人，穷困潦倒地回来，心里不忍，出手帮一把，也说得过去。
那份娟秀字迹，那双雪中送炭的千层底布鞋，那份沉默的，不为人知的善意……
原来，都来自于那个清冷的，守了十年活寡的女人。
来自于他名义上的……丈母娘。
心里的疙瘩，解开了。
那份对翠花嫂子错付了的感激和愧疚，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小翠，心里那点因为“弄巧成拙”而起的烦躁，也淡了许多。
“我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平静。
“放心，我不会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