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迁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穿过黄家大院的月亮门，走向西院。
他的身后，跟着两个面无表情的黑衣特务，像两尊移动的铁塔，将他和外界隔绝开来。
院子里，翠花、桃花她们几个正焦急地等在屋檐下，看见他走过来，一个个都挺直了腰，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敌意，像是护着雏鸟的母鸡。
胡文迁对她们的敌视视若无睹，他的目光越过她们，落在了西院那两间并排的厢房上。
西院不大，一棵老槐树占据了半个院子，树下摆着石桌石凳。左手边的房间门虚掩着，右手边的房门则紧紧关闭。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那间门开着的房间。他猜，那是孙大成的住处。
翠花和桃花想上前阻拦，却被他带来的特务伸出手臂，冷冷地挡住了。她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胡文迁推门而入。
房间里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旧书桌，一把椅子，再无他物。
床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带着一股军营里才有的利落。桌上空无一物，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整个房间，闻不到一丝女人的脂粉香，看不到一根女人的长发，干净得像一间刚打扫过的营房。
胡文迁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黄仁贵那个老东西，果然是在挑拨离间，想借他的刀杀人。从这房间的景象来看，王玉霞根本就没踏足过这里。他和孙大成之间，清清白白。
这个发现让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要的女人，必须是干净的。
他不介意她是寡妇，那是时代留下的烙印，但她必须在精神和肉体上都对他忠诚，哪怕是在认识他之前。
这是一种近乎变态的占有欲。
他满意地退了出来，转身时，他看到墙角立着一面落了灰的穿衣镜，便走了过去，对着镜子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领带，又用手把梳得油亮的头发向后捋了捋，确保自己一丝不苟，完美无缺。
他要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去见他的战利品。
做完这一切，他才迈步走向王玉霞的房门。翠花她们几个紧张地围了过来，像一堵人墙，挡在门前。
“让开。”
胡文迁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想干什么？”翠花鼓起勇气，仰着头质问他。
胡文迁懒得跟她废话，只是朝身后的特务递了个眼色。两个特务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像拎小鸡一样，轻而易举地将翠花和桃花推到了一边。
其余几个姑娘吓得脸色发白，却还是死死地盯着他。
胡文迁来到门前，抬起手，用指关节富有节奏地敲了三下。咚，咚，咚。声音清晰而沉稳。
他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特务，他习惯于从任何细微之处分析人心。如果她开门的速度很慢，说明她内心尚且平静，还在权衡思量。
如果她开门很快，那就证明她已经方寸大乱，急躁不安了。
门“吱呀”一声，几乎在他敲门声落下的瞬间就打开了。
王玉霞站在门内，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胡文迁心中微微一动，这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快。他将这归结为极度的焦虑。
他脸上露出一个自认为最温文尔雅的笑容，金丝眼镜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王小姐，我可以跟你谈谈吗？”
王玉霞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越过胡文迁，看到了院子里那几个被特务拦住，满脸担忧的姐妹。
她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好。胡长官，请进。”
她侧身让开路，却没有关上门的意思，反而走到院子里，冲着远处一个探头探脑的黄家丫鬟招了招手，清清楚楚地吩咐道：“去沏一壶好茶过来。”
这个举动让胡文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将他迎进私密的房间，反而先公开地吩咐下人，像是在向整个黄家大院宣告他的到来。
他走进房间，在靠窗的八仙桌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没有急着说话，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间属于王玉霞的闺房。
房间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窗台上摆着一盆兰花，叶片青翠欲滴。
墙上挂着几幅字，笔法娟秀，看得出是出自女子之手。床头的针线笸箩里，放着做到一半的鞋垫。
整个房间都透着一股素雅和宁静的气息，和他刚刚看过的孙大成的房间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整洁。
“不错，果然很雅致。”
胡文迁在心里赞叹道。他觉得自己已经彻底看穿了王玉霞的性格：一个受过良好教育、文静有涵养、端庄不造作的传统女性。
这样的女人，正是他理想中的妻子人选。她能为他装点门面，也能满足他内心深处对古典美的向往。
王玉霞很快就回来了，默默地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的身体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像一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学生。
很快，那个丫鬟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将茶壶和茶杯放在桌上，然后躬身退了出去。丫鬟很懂事，转身时顺手就想把房门给掩上，为屋里的大人物和女主人留出私密的空间。
“别关，”
王玉霞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就这么开着吧，房间里也敞亮些。”
丫鬟愣了一下，看了看胡文迁，见他没什么表示，便依言退下了。
胡文迁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他当然明白王玉霞的意思。敞开的房门，就像一道无声的防线。
她拒绝和他共处一室，拒绝任何可能引人遐想的私密氛围。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更有韧性，也更有心计。
不过，他并不在意。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任何挣扎都只是徒劳，甚至还会增添几分征服的乐趣。
他觉得铺垫已经足够，不想再浪费时间了。他放下茶杯，缓缓取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起来。
他没有看王玉霞，目光落在镜片上，仿佛在自言自语。
“王小姐，我也就不跟你绕弯子了。我想娶你为妻，不知道，你是什么想法？”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王玉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阵剧痛。
但她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惊慌。从胡公馆里，他那双灼热的眼睛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预料到了今天。
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嘴唇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
“胡长官……能看上我这个蒲柳之姿，是小女子的造化。只是……”
她顿住了。这两个字，几乎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原本准备了一套说辞，想说自己是寡妇，身份卑微，配不上他；想说自己还要为亡夫守节，此生不嫁。
她想用这些礼教的枷锁来拖延，来周旋。可话到嘴边，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知道，这些在胡文迁这种人的面前，不过是些可笑的借口。
她的心，痛得像被刀子反复切割。答应他，意味着跳入火坑，万劫不复。不答应他，孙大成的命……
就在她犹豫的这一瞬间，胡文迁突然站了起来。
他没有再看她，而是背过双手，踱到窗边，背对着王玉霞，看着窗外那棵老槐树。
“王小姐，我这个人有个特点！”
他的声音从窗边传来，冷得像冰。
“就是我看上的东西，或者看上的人，我会不择手段地弄到手上。”
王玉霞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胡文迁突然转过身，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此刻已经摘掉了伪装，像两把锋利的刀子，死死地钉在王玉霞的脸上。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属于掠食者的凶狠和直接。
“我就直说了吧！”
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王玉霞的心上。
“你想救孙大成出来，可以！只要你答应嫁给我，我保证，他很快就能从牢里出来。但是，”
他话锋一转，嘴角咧开一个残酷的弧度。
“他出来之后会发生什么，是被送到前线当炮灰，还是被派去执行什么九死一生的任务，那就不是我能够左右的了。军法处有军法处的规矩。”
王玉霞的脸色瞬间血色尽失。他这是在告诉她，他可以放人，也可以随时让孙大成去死。孙大成的命，将永远攥在他的手心里，成为随时可以要挟她的筹码。
“还有！”
胡文迁走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和羞辱？
“我要的是我喜欢你，至于你喜不喜欢我，我不在意！你嫁过来，只需要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其他的，我不想管，也懒得管。”
最后一丝体面和伪装被彻底撕碎。他不再是那个彬彬有礼的胡长官，他露出了特务头子的本来面目，阴险，狠毒，又直接得令人窒息。
王玉霞咬紧了牙关，牙齿和嘴唇都在颤抖。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每一寸皮肤都暴露在刺骨的寒风中。
屈辱、愤怒、恶心……种种情绪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想到了死。一了百了，干干净净。可她一死，孙大成怎么办？
她要救他出去，她不能用自己的死去换取心安理得，把孙大成推向真正的绝路。
她不能死。
她必须活着！
可是，活着，就要嫁给眼前这个魔鬼。一想到要和他同床共枕，成为他的妻子，她的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只想呕吐。
那不是嫁人，那是将自己献祭给恶魔，用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去换取另一个人的苟延残喘。
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孙大成的脸。那张沉默的、坚毅的脸。
他一直默默地守护着自己，怕自己生气，而不敢逾越，也给自己送了礼物还怕自己不收。这份情，她要怎么还？难道真的要用自己的一生去还吗？
胡文迁欣赏着她脸上的挣扎和痛苦，就像欣赏一幅绝美的画。她的苍白，她的无助，她的倔强，都让他感到一种病态的满足。他很有耐心，他知道，她没有别的选择。
“你的父亲，王郎中，已经同意了。”他慢悠悠地抛出第一个砝码。
王玉霞的身体晃了一下。
“你的公公，黄仁贵老爷，也同意了。”这是第二个，更重的砝码。
王玉霞的脊梁仿佛被压垮了。她的父亲，她的公公，这两个在名义上可以决定她命运的男人，已经把她卖了。卖得干干净净。
她成了一座孤岛，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的海水，看不到任何可以停靠的岸。
胡文迁的话，像魔鬼的低语，在她耳边回响。
“我不在意你喜不喜欢我。”这句话，既是最大的羞辱，又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他不在意……这意味着，她不需要对他笑，不需要讨好他，不需要伪装出爱慕的样子。她可以当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具行尸走肉。
她的身体属于他，但她的心，她的恨，可以永远属于自己。
只要孙大成能活下去。
哪怕只是暂时活下去。
王玉霞缓缓地抬起头，那双原本平静如水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滔天的巨浪，但最终，一切都归于死寂。那是一种绝望到底之后，破釜沉舟的平静。
她看着胡文迁，没有哭，也没有笑。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胡文迁看懂了。他从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看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重新戴上眼镜，脸上又挂起了那副胜利者的、彬彬有礼的微笑。
“很好！”
胡文谦又说道。
“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如果你愿意的话，就主动去县城找我！”
说完，他转身，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了房间，走进了院子里的阳光里。
王玉霞还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敞开的房门外，是明媚的阳光，枯黄的树木，还有姑娘们焦急的脸庞。可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