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成看着王玉霞，看着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心里的火气像是被一瓢冷水浇灭，只剩下一缕青烟。
他高大的身躯，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瞬间就软了下来。上个星期天，他兴冲冲跑到镇上，却扑了个空。
学校说王校长去县里开会，要晚几天回来。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镇上转了半天，最后又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回村里。
那条路，长得像是没有尽头。他盼了一周，又多等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把人盼回来了，不是为了吵架的。
他怕了。
他怕这好不容易才有的温存，这刚刚热乎起来的床，又变回原来的冰冷。
为了晚上的夜生活，也为了这个家，他一个一米八几的汉子，又一次选择了服软。
“行行行，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孙大成脸上的怒气瞬间消失，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甚至有些滑稽的笑容。
他往前凑了两步，像个做错事的学生，对着王玉霞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王校长，您老人家息怒。您继续看书，我保证，我这就去厨房，默默地做饭，安安静静地烧火，做一个守纪律的好学生！”
他这副样子，和他高大威猛的身形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显得笨拙又可笑。
王玉霞本来还满心委屈，眼泪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看见他这副活宝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滴眼泪也顺着笑出来的弧度，滚落下来。
“原谅你了！”
她擦了擦眼角，嗔怪地白了他一眼。
“知错就改，还是个好学生。”
说着，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书，顺手合上，放在了炕边的桌子上。
孙大成一看她收了书，心里顿时乐开了花。他嘿嘿一笑，像是打了胜仗的将军，转身又钻进了厨房。
这一次，厨房里再没有了叮当乱响。只有风箱平稳的“呼嗒”声，和切菜时细碎而有节奏的“笃笃”声。
没过多久，饭菜的香味就飘满了整个屋子。一盘青椒炒肉丝，一盘凉拌黄瓜，还有两碗热气腾腾的白面条。孙大成把饭菜一一端上炕桌，又给王玉霞盛好了饭。
可他一回头，王玉霞不知什么时候又拿起了那本书，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饭碗就放在一边，动都没动。
孙大成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王玉霞没反应。他又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王玉霞还是沉浸在书里。
孙大成心里的那点火气，又开始往上冒。他深吸一口气，趁王玉霞不备，一个箭步上前，迅速地抽走了她手里的书。
“哎！”王玉霞惊呼一声，抬起头，怒视着他。
“王玉霞！”
孙大成把书往身后一藏，脸色也沉了下来，再没有了刚才的嬉皮笑脸。
“在学校，你是校长。可这是在家里，你是我老婆！你是不是换不回自己的身份了？”
王玉霞又怒了。新中国提倡新思想，她要学习，要进步，不然怎么当好这个校长，怎么教育那些孩子？现在，她利用吃饭前的这点时间看书，怎么就不行了？
“孙大成，你把书还给我！”
她杏眼圆睁，就要发火。
“告诉你，别发火！”
孙大成打断了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要是再发火，这个饭，今天就别吃了！”
他终于忍不住了。哄，是爱她，是疼她。可一味地哄，只会让她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回事。这个家，不能只有她一个人的规矩。
本来还想大发雷霆的王玉霞，看着孙大成那张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的脸，心里咯噔一下。
她从没见过他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那是一种来自男人最深处的、被触及了底线的愤怒。
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敢再说什么，只是气鼓鼓地端起饭碗，拿起筷子，狠狠地戳着碗里的面条，仿佛那不是面条，而是孙大成。
孙大成看她这副样子，心里反而松了口气，甚至还有一丝隐秘的得意。
看来，这个女人光靠哄是不行的，有时候，还是得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僵硬，只听得见王玉霞赌气吃饭的声音。
“王玉霞！”
孙大成在她对面坐下，也端起了饭碗，语气却变得异常严肃。
“咱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王玉霞没有吭声，低着头，用沉默来对抗。
孙大成也不管她听不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的声音很沉，很慢，像是在说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你是老师，是校长，你有文化，这我都知道，我也为你骄傲。”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头顶。
“可是，你有没有设身处地地为我想一想？你现在一心都扑在你的教育工作上，我支持你。可你好像已经完全脱离了我们这些泥腿子，脱离了劳苦大众。
你想过我在家里，一个人，有多不容易吗？你想过我孤不孤单吗？”
王玉霞扒饭的动作慢了下来。
“你回来的这半天，跟我说的都是学校里的事，是那些孩子。可我跟你说地里的收成，你就嫌我俗气，嫌我不关心你的工作。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们已经没有共同的语言了？你说你教育的问题，我说我庄稼的问题，这样下去，我们早晚会离心的！”
“离心”两个字，他说得特别重。这是一个庄稼汉能想到的，最严重，也最贴切的词。它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了王玉霞的心上。
她慢慢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孙大成。眼前的男人，脸上的线条依旧刚毅，眼神却充满了疲惫和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脆弱。
她忽然发现，自己这段时间，真的飘了。当上校长，被人尊敬，让她有了一种高高在上的错觉。她沉浸在教书育人的满足感里，却忽略了身边这个男人最朴素、最直接的感受。
他一个人在家，要种地，要操持所有的家务。他累了一周，盼回来的，不是一个能给他温存和体贴的妻子，而是一个只会挑剔他屋里有蜘蛛网、嫌弃他不懂教育的王校长。
他们曾经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那些蜜里调油的恩爱场景，忽然变得遥远起来，恍如隔世。
一股巨大的愧疚感淹没了她。她一个受过教育的小学校长，在处理夫妻关系这件事上，竟然被一个民给教育了。
“我……”
王玉霞的嘴唇动了动，眼圈又红了。她想说对不起，想说她错了。
可话还没出口，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里涌了上来。她捂住嘴，扭过头，“哇”的一声，把刚吃下去的几口面条全都吐在了地上。
孙大成瞬间慌了神。刚才还满肚子的道理和委屈，顷刻间飞到了九霄云外。他连忙冲过去，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王玉霞，手忙脚乱地给她拍着背。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他急得满头大汗。
“你啥也没吃，怎么还吐了？是不是生病了？走，咱们现在就去镇上的卫生所看一看！”
王玉霞吐完，虚弱地靠在他怀里，用手背抹了抹嘴。她缓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孙大成那张写满了惊慌和关切的脸，忽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无力地白了他一眼。
“瞧你这二百五的样子。”
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脸上却慢慢漾开了一抹复杂而温柔的笑意。
“我没病。”
她顿了顿，把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看着孙大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只是，我肚子里，多了一个小生命。”
孙大成扶着她的动作僵住了。他脸上的惊慌也凝固了，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呆呆地看着王玉霞，眼睛一眨不眨。
“什……什么？”
他的嘴唇哆嗦着，声音都变了调。
“我说，”
王玉霞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圣洁而幸福的光彩。
“你要当爹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孙大成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直勾勾地看着王玉霞平坦的小腹，好像要用目光把它看穿。那里，有他的孩子了？他和玉霞的孩子？
一秒，两秒，三秒……
那凝固的表情，像是冰面裂开了一条缝，然后“咔嚓”一声，瞬间崩塌。一股狂野到极致的喜悦，如同火山喷发，从他心底最深处猛烈地爆了出来！
“啥？！”
他猛地拔高了音量，那声音大得把屋梁上的灰都震下来一层。
“你……你有了？有孩子了？！”
他松开王玉霞，像是被烫到一样往后跳了一步，然后又猛地冲上来，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的脸因为极度的激动而涨得通红，嘴巴咧开，一个巨大到夸张的笑容不受控制地绽放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
那笑容，憨傻，纯粹，带着一种原始的、不加掩饰的狂喜。他眼中的疲惫、委屈、脆弱，在这一瞬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亮得惊人的光芒，比正午的太阳还要灼人。
“哈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那笑声浑厚、响亮，充满了穿透力，在小小的院子里回荡。他一把将王玉霞拦腰抱起，在原地疯了似的转起了圈。
“我要当爹了！老子要当爹了！”
“哎！你慢点！慢点！”
王玉霞被他转得头晕眼花，又怕他伤到肚子里的孩子，赶紧拍打着他的肩膀。
孙大成如梦初醒，立刻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回地上，动作轻柔得像是捧着一件绝世的瓷器。
他蹲下身，把耳朵贴在王玉霞的小腹上，屏住呼吸，像是在聆听什么天籁之音。
“我听听，我听听我儿子……”
他喃喃自语，随即又抬起头，咧着嘴傻笑。
“不对，也可能是闺女！闺女好！像你，肯定好看！”
他一会儿摸摸自己的脑袋，一会儿又看看自己的手，那双长满老茧、干惯了粗活的大手，此刻竟有些无处安放。
他激动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浑身的力气和喜悦无处发泄。
不行！这个消息太大了！太好了！他一个人憋不住！他必须找个人分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必须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他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住在隔壁的二狗子。
“媳妇，你坐着，你快坐着别动！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他语无伦次地嘱咐了一句，然后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屋门，冲出了院子。
他跑到了隔壁二狗子家门口，连门都顾不上敲，一把推开，扯着嗓子就喊：“二狗子！二狗子！大喜事！天大的喜事！”
屋里，腿脚不方便的二狗子正坐在炕沿上编筐。听到孙大成的喊声，他抬起头，皱了皱眉。
孙大成一阵风似的冲到他面前，满脸红光，上气不接下气，指着自己家的方向，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我……我媳妇……玉霞她……她有了！我要当爹了！哈哈！我要当爹了！”
他期待着看到二狗子惊讶、羡慕、为他高兴的表情。
然而，二狗子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孙大成，眼神里没有祝福，反而掠过一丝阴沉和怨毒。
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钉子，让孙大成心头的狂喜都凉了半截。
二狗子和翠花结婚好几年了，翠花的肚子一直没动静。村里人背后都戳戳点点。
现在，翠花当了镇上的干部，一个月也难得回来一次，这个家，更是冷得像冰窖。孙大成这震天响的喜讯，对二狗子来说，不是分享，而是最残忍的炫耀和刺激。
孙大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着二狗子那张阴郁的脸，心里的那团火热，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幸福，在此刻，却成了刺向别人心口的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