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朗倒下的那一刻,宗正寺内落针可闻。
百官的目光,惊恐、骇然、茫然,最终尽数汇聚在那个手持《血墨医案汇编》,身姿笔挺如剑的女人身上。
她没有看地上如死狗般的崔元朗,也没有理会众人复杂的眼神,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望向了深宫内苑那些被掩埋在故纸堆里的,无声的冤魂。
风暴,才刚刚开始。
回到甄别司,沈知微没有片刻停歇,血墨案牵出的仅仅是崔元朗一党,但被他们用谎言掩盖的,又是多少条无辜的生命?
她当即下令,将宫中内务府库房里,近二十年所有关于皇嗣夭亡、小产、死胎的记录,无论正册副册,全部搬入甄别司。
命令一出,整个甄别司灯火彻夜不熄。
一卷卷落满灰尘、散发着霉味的牛皮卷宗被送了进来,堆积如山。
小蝉带着几个新晋的女官,几乎是以不眠不休的姿态,将这些卷宗分门别类,再一份份呈到沈知微的案前。
沈知微坐在如山的文件之中,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她一目十行,手指飞快地在泛黄的纸页上翻动,大脑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迅速筛选、比对、分析着每一个冰冷的字眼。
“嘉佑三年,德嫔于长春宫诞下一女,不足月,体弱,半个时辰后夭亡。”
“嘉佑七年,丽妃于钟粹宫诞下一子,产程过长,窒息而亡。”
“嘉佑十年,贤妃于翊坤宫小产,不足五月,胎儿未成形。”
起初,这些记录并无异常,宫中本就凶险,女子体虚,医疗落后,皇嗣夭折率高是常态。
但随着她翻阅的卷宗越来越多,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规律,渐渐浮出水面。
整整二十年,记录在案的“不足月夭亡”或“死胎”的婴孩,共计四十七名。
而这四十七名婴孩之中,竟有三十九名,被明确记录为女婴!
更可怕的是,这些夭折的女婴,几乎全部集中在当时有实力争夺储君之位的几位皇子母妃的宫中!
巧合?
沈知微绝不相信。
她立刻调来这些妃嫔当年的脉案和产程记录。
在琉璃镜下,她逐一比对,很快便发现了更多破绽。
德嫔的脉案,自怀孕起便记录她气血两虚,胎像不稳。
可沈知微从药方和诊脉记录的细微描述中,却判断出那明明是孕期反应强烈、但胎儿发育极其健康的迹象。
一个健康足月的孩子,如何会“不足月”、“体弱”至半个时辰便夭亡?
丽妃的产程记录更是荒谬。
上面写着“血崩不止,耗时六个时辰”,可接生的太医用药,却全是些不痛不痒的安神汤。
真正的产后大出血,根本不可能只用这些药。
这分明是一场被伪造成“难产损胎”的骗局!
一个个谎言被她从专业的角度戳穿,一个巨大的、横跨二十年的阴谋轮廓,在沈知微的脑海中逐渐清晰。
这不是简单的医疗事故,这是一场系统性的、针对女婴的、惨无人道的“清除”!
她捏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她必须找到人证!
然而,当小蝉带着人去寻访当年负责为这些妃嫔接生的稳婆和医官时,得到的结果却让所有人心底发寒。
名单上的十几个人,大多在事后几年内,便以各种理由“病逝”、“失足落水”或“告老还乡后不知所踪”。
线索,似乎就此断了。
就在沈知微一筹莫展之际,一名负责洒扫的老太监,颤颤巍巍地提供了一条线索。
当年那批稳婆里,还有一个活口。
一个姓黄的哑巴老妪,因为天生残疾,又不会说话,被认为没有威胁,才侥幸活了下来,几十年前就被放出宫,如今住在城西的贫民窟里。
沈知微立刻带上小蝉和程怀仁,微服前往。
那是一间破败到几乎要塌掉的泥坯房,黄婆婆蜷缩在角落的草堆里,浑身脏污,眼神浑浊,像一截行将就木的枯柴。
看到有陌生人来,她吓得瑟瑟发抖。
沈知微放缓了声音,示意小蝉递上一袋米和一些御寒的衣物。
在确认他们没有恶意后,黄婆婆的恐惧才稍稍褪去。
沈知微取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嘉佑三年,长春宫,德嫔”。
看到这几个字,黄婆婆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极度的惊恐,她猛地摇头,双手乱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
沈知微知道,她找对人了。
她蹲下身,与老人平视,用最温和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问:“孩子,是死了,还是……”她做了一个婴儿啼哭的口型,然后又做了一个向外送走的动作。
黄婆婆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泪水顺着她满是沟壑的脸颊滚滚而下。
她枯瘦的手,在空中比划着。
她先是做了一个婴儿出生的动作,然后,她指了指自己的嘴,用力地摇了摇头,表示孩子没有哭。
接着,她做出一个用布捂住婴儿口鼻的动作,但很快又松开,双手合十,做出哀求的姿态。
最后,她指向宫门外,做了一个交换钱袋和包裹的动作。
小蝉和程怀仁看得云里雾里,沈知微却瞬间明白了。
那些孩子,根本没有死!
她们在出生后,立刻被用药物迷晕或用手段造成假死状态,然后被谎报为“夭亡”,再通过宫中内应,像货物一样被秘密送出宫外,或卖给富贵人家换取钱财,或送给朝中官员作为不可言说的人情。
她们,是被刻意抹去存在、活在阴影里的——“影子婴”。
沈知微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她必须要找到她们,至少找到一个!
回到甄别司,沈知微立刻根据那三十九名女婴的出生时辰,推算出她们如今的骨龄,再结合当年京城内外所有来路不明的孤女记录进行比对。
经过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的排查,她终于锁定了一个目标。
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现居城南的贫户家中。
她的年纪,与十五年前一位贵人诞下的“死婴”完全吻合,而收养她的那户人家,恰恰在十五年前突然有了一笔横财。
翌日,沈知微带着萧砚和小蝉,再次出宫。
少女的家比黄婆婆的住处好不了多少,空气中弥漫着贫穷和潮湿的味道。
那少女正在井边洗着堆积如山的衣服,身形瘦弱,面色蜡黄,一双手被冷水泡得通红。
看到沈知微一行人衣着华贵,少女显得十分局促。
沈知微温声上前,借口讨碗水喝,与她攀谈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没,没名字。”少女低下头,“爹娘都叫我丫头。”
“你手腕上的是什么?”沈知微的目光,落在了少女洗得发白的衣袖下,一截裸露的手腕上,那里有一个陈年的烙印。
少女下意识地缩回手,但已经晚了。
沈知微看得分明,那是一个用烙铁烫出来的、字迹已经模糊的疤痕,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一个“弃”字。
像给牲畜打上烙印一样,在她还是一个襁褓婴儿时,就被人刻上了“被抛弃者”的印记。
沈知微的心口一阵刺痛,她强压下情绪,继续问道:“你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吗?”
少女茫然地摇了摇头,小声道:“我只知道,我是我爹从井边捡来的。”
从井边捡来的……多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一个被夺走身份的公主,十六年悲惨人生的全部注脚。
回去的路上,天降暴雨,马车不幸陷入了泥坑。
车夫怎么也赶不动,萧砚二话不说,跳下车,用他那并不强壮的身体抵在车轮后,拼尽全力地推着。
泥水溅了他一身,车子终于动了,他却因为用力过猛,背上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再次裂开,血水混着雨水,染红了衣背。
回到马车上,沈知微拿出药箱,拧干布巾,默默地为他擦拭伤口,重新上药包扎。
车厢内气氛沉默,只有雨点敲打车顶的噼啪声。
就在沈知微为他系好绷带时,一直沉默的萧砚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沈大人……如果当初,我没有被你认出来,是不是也会变成……那种‘影子’?”
他的身世同样坎坷,同样是被遗弃的、不被承认的存在。
这一刻,他从那个十六岁的少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沈知微包扎的动作倏然一顿。
她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又执拗的眼眸。
车窗外的电光一闪而过,映亮了她清冷而坚定的脸庞。
她一字一句,清晰而用力地说道:“不会。因为我在这里。”
那一瞬间,她不再仅仅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医者,更像是所有被抹去姓名、被剥夺身份的弱者的守护神。
这一句话,是对萧砚的承诺,更是对她自己的宣誓。
当夜,沈知微回到府中,推开了所有卷宗。
她取出一张全新的宣纸,端端正正地在灯下铺开。
她提笔,蘸墨,不再是写那些冰冷的诊脉记录,而是写下了一份足以震动整个朝野的奏疏。
《宫婴溯源疏》。
她将那四十七个孩子的名字、确切的出生时辰、生母的位分和宫殿,一一罗列。
她用最严谨的逻辑,论证了这场长达二十年的阴谋,并以一个医者的身份,请求朝廷彻查此事,还所有“影子婴”一个清白和身份。
更在末尾,大胆提议,设立独立于内务府之外的“皇室生育及附属人口登记稽查制”,从制度上杜绝此类悲剧的重演。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将这份沉甸甸的奏疏仔细封入一个楠木匣中,又取来一张素笺,用小楷写下五个字,贴在封面上——
还他们一个名字。
她做完这一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脱力。
这一步迈出去,她将面对的,是比崔元朗一党更庞大、更根深蒂固的黑暗势力。
不知何时,窗外已然静谧。
一道颀长的身影,如鬼魅般立在门外的廊下阴影里,不知已站了多久。
谢玄看着屋内灯下那道孤单却倔强的背影,看着她亲手将那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奏疏封入匣中。
他狭长的凤眼在黑暗中微微眯起,那双看惯了生死和阴谋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容。
他没有进去,只是在门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这一次,我陪你疯。”
声音落下,他转身,身形融入更深的夜色。
而一封由东厂督主亲笔书写的密信,也正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往了紫禁城的最深处。
奏疏要呈上御前,首先,需要一个无人敢阻拦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