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钟三响,一声比一声更凄厉,像三道无形的利爪,狠狠抓在皇城黎明前的寂静之上。
宫中但凡听到这钟声的人,无不脸色煞白。
这是御药房的警钟,更是催命的丧钟,非大奸大恶或离奇命案,绝不会敲响。
掌医司院中,那份刚刚被钉上木板、墨迹未干的异常报告单,仿佛也染上了钟声带来的刺骨寒意。
“沈医官!”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出事了!御药房的试毒婢绿翘……吊死在了药井边!”
沈知微的瞳孔猛地一缩。
绿翘?
那个总在御药房门口探头探脑,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与畏惧的年轻宫女?
她没有丝毫迟疑,一把抓起随身的勘验药囊,对身旁早已变了脸色的小满沉声道:“带上记录板,跟我走!”
御药房的后院已被闻讯而来的侍卫围得水泄不通,人心惶惶。
绿翘的尸身已经被放了下来,用一张破草席盖着,停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一名管事太监正尖着嗓子向侍卫统领哭诉:“就是自尽!这丫头手脚不干净,怕是畏罪自尽了!”
沈知微拨开人群,径直走到草席前,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我是掌医司主官沈知微,奉旨在宫中查验一切非正常伤病死亡。在我的勘验结果出来之前,任何人对此案的定性,皆为妄言。”
她的话语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那名管事太监被她看得一个哆嗦,瞬间噤声。
小满早已按照沈知微教导的流程,在第一时间驱散了围观者,用石灰粉在尸体周围画出了一个保护圈。
她快步走到沈知微身边,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汇报:“医官,我赶到时,现场只有几个小太监。我让他们别碰尸身,她被发现时悬在井口,但双脚离地不过半寸,脚尖能轻易点地。我查验了她的手,您看。”
小满递上一枚用油纸包好的物证,里面是她用细针从绿翘指甲缝里刮出的些许粉末。
“这是她指甲里的东西,呈草绿色,有淡淡的药味。而且,”小满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她嘴角有不易察觉的白色泡沫,我已经取样。”
沈知微赞许地看了小满一眼。
她的学生,已经能做到如此冷静缜密,这是她在这吃人的皇宫里,种下的最坚韧的种子。
“做得很好。”沈知微蹲下身,掀开草席。
绿翘年轻的脸庞青紫,双目圆睁,充满了无尽的恐惧。
脖颈上有一道清晰的勒痕,但沈知微只看了一眼,便断定这不是寻常自缢的痕迹。
她戴上特制的羊皮手套,小心翼翼地解开绿翘的衣襟。
当她剪开最贴身的那件内衫时,指尖触到一处极不自然的硬块。
她眸光一凛,用随身携带的小巧手术剪,精准地挑开那几缕缝合线。
一卷被缝在夹层里、细如指骨的微型绢书,赫然出现在眼前。
展开绢书,一行行用特殊药墨写就的小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入沈知微的眼中。
“慈晖堂购墨三十斤,嘱托调入‘夜光藤’粉三钱每两,言明用于‘梦疗’三期……”
夜光藤!
沈知微的心脏骤然一沉。
这正是致幻药物曼陀罗在宫中黑市的隐晦别称!
而“梦疗”,与尚仪局画工们集体出现幻觉的“异常报告”瞬间对上!
这哪里是意外,这分明是一场蓄谋已久、以毒墨为媒介的大型投毒!
更让她遍体生寒的,是绢书末尾,那个小小的、暗红色的指印。
那指印的形状和所用印泥的质地,与她曾在皇后宫中档案里见过的、属于淑太妃的一枚私印,几乎别无二致!
一个早已不问世事、在慈晖堂礼佛多年的老太妃,为何会牵扯进一场如此恶毒的阴谋?
沈知微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脑中飞速调取着绿翘的档案:出身贫寒,家中唯一的妹妹,目前正在慈晖堂名下的绣坊做一名绣女。
线索,在瞬间串联!
她立刻起身,对身后如鬼魅般不知何时出现的谢玄投去一个眼神。
谢玄微微颔首,身影一闪,便消失在晨雾中。
他明白她的意思——立刻派人,将绿翘的妹妹秘密转移并保护起来!
这张绢书是绿翘用命换来的投名状,而她的妹妹,就是这张投名状的催命符。
当夜,子时。
两道黑影如狸猫般潜入绿翘生前居住的、早已被查封的偏僻小屋。
他们动作娴熟,目标明确,直奔床底和柜角,疯狂翻找着什么。
就在他们即将撬开一块地砖时,数名早已埋伏在此的东厂番子一拥而上,锋利的绣春刀瞬间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其中一名黑衣人怀中,掉出一个精致的香囊。
番子捡起,呈给暗处的谢玄。
香囊的角落,用金线绣着一个清晰的“慈”字,正是慈晖堂的标记。
人赃并获。
几乎是同一时刻,掌医司的门被猛地撞开,小满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泪水和惊悸。
“沈医官!浣衣局的冯嬷嬷……刚刚去了!她……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了一段话……”
冯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因长年劳作,心肺早已衰竭,是沈知微的重点看护对象之一。
小满哽咽着,将冯嬷嬷的遗言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冯嬷嬷说……她年轻时,曾在……曾在淑太妃的佛堂里打扫……亲眼看见淑太妃烧掉一幅画……画上,画上有一个没有脸的孩子……她听见淑太妃对着火光说……‘这个没出生的,不能算人’……”
这个没出生的,不能算人!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沈知微脑中炸响!
她瞬间明白了淑太妃那近乎偏执的恨意的来源——早年流产的巨大创伤,让她对所有与“生”有关的事物,尤其是那些“非正统”的、她无法理解的生育方式,产生了毁灭性的嫉妒与憎恶!
“嬷嬷最后,把这个塞给了我……”小满摊开手心,那是一块被洗得发白的旧抹布,是冯嬷嬷用了几十年的心爱之物。
沈知微接过抹布,指尖在粗糙的布料上抚过。
在抹布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她摸到了一个微小的凸起。
凑到烛光下一看,那竟是一个用同色丝线绣出的、小到几乎无法辨认的字母——“L”。
是“柳”!
是她母亲,柳氏掌医司的旧物编号!
冯嬷嬷认出了她的医术传承,在临死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最重要的线索,交到了她这个柳家后人的手上!
夜深人静,沈知微的房中灯火通明。
桌上,并列摆放着三件证物。
那张记录着惊天阴谋的微型绢书,是死者最直接的控诉。
那枚带着“慈晖”标记的香囊,是凶手无法抵赖的铁证。
那块绣着“L”字的旧抹布,是跨越了二十年光阴、揭示了罪恶根源的无声证词。
沈知微缓缓取出她的听诊器。
但这一次,她没有将它贴在任何人的胸口。
她取下听头,只留下那根闪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铜管。
烛光透过铜管,被汇聚成一道锐利的光束。
她将光束投在绢书的指印上,那枚指印的纹路在光下被放大了数倍,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
她再将光束移到旧抹布的“L”字上,那独特的绣法,与她记忆中母亲的针法完全吻合。
证据、动机、凶手……一条完整的、由鲜血和怨恨构筑的锁链,终于被她彻底拼凑完整。
淑太妃因丧子之痛而心理扭曲,深恨一切新生的希望。
她联合守旧的太医署少卿白砚之,以“净化宫闱”为名,试图扼杀她所代表的一切。
毒墨,是为了制造“鬼神之说”,从根本上否定她的科学。
而她沈知微,以及她所救下的那些生命,就是淑太妃眼中最该被抹除的“非正统”。
沈知微放下铜管,站起身,目光穿透窗棂,望向沉沉夜色中蛰伏的紫禁城。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足以劈开这黑暗的锋利。
“这一次,我要让死人说的话,比活人更有分量。”
证据确凿,但证据本身并不能扳倒一位在深宫盘踞数十年的太妃和她背后的利益集团。
要想让这些无声的证词开口说话,她需要一个舞台。
一个能让整个后宫都侧耳倾听的舞台。
她的目光,落在了桌案上另一叠厚厚的纸张上。
那是过去半个月来,由三十八名医婢亲手记录、整理并上报的《各宫健康异常报告单》。
上面记录着每一个被克扣的药材,每一个被误诊的宫人,每一个在绝望中被救回的生命。
它们,不是冰冷的文字。
它们,是她的证人,是她的刀,也是她即将掀起这场滔天巨浪的底气。
风暴,已在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