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的绝响还未散尽,一支呼啸的火箭便已钉在烽燧的木门上,火焰“轰”地一声舔舐开来,映亮了黑夜中一张张惊恐的脸。
“敌袭——!”
凄厉的嘶喊被淹没在骤然爆发的喊杀声中。
忽兰亲率的北狄精锐如一波黑色的死潮,从雪地里无声涌现,瞬间拍打在这座孤零零的“生命孤岛”之上。
这些久经沙场的屠夫,本以为会迎来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可当他们冲近,看到的却是一幅诡异至极的画面。
烽燧内外,没有瑟瑟发抖的待宰羔羊,反而有上百个身影在火光与风雪中奔走。
他们不持刀兵,手臂上却都缠着一条醒目的白色布带。
他们穿梭于伤员之间,或按压止血,或喂水喂药,动作紧张而有序,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而庄严的祭典。
“是南朝的巫祭!”一名北狄百夫长惊恐地大叫起来,他看到一名白臂章的女人正跪在地上,为一个胸口插着断箭的士兵做着什么,那画面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阴森可怖,“他们在用活人献祭,召唤亡魂!”
恐惧比刀锋更能瓦解军心。
“用火箭!烧死这些装神弄鬼的巫婆!”
一声令下,上百支浸透了火油的箭矢如流星雨般划破夜空,带着焚尽一切的恶意,精准地射向那些奔走的白臂章身影。
“啊——!”
一名年轻的护理妇被火箭射穿小腿,惨叫着倒地,火焰瞬间引燃了她的裙摆。
混乱中,刘大娘刚给一个断臂的士兵包扎好,就看到一支火箭正直直射向她身旁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年兵。
那孩子才十五六岁,脸上还带着稚气。
她几乎没有思考,猛地一个前扑,将那孩子死死护在身下。
“噗嗤!”
灼热的箭矢深深扎进她的后背,剧痛让她浑身猛地一颤,燎人的火焰瞬间在她背上燃烧起来。
可她咬紧牙关,双臂如铁钳般,没有松开分毫。
她能闻到自己皮肉烧焦的气味,却用尽全身力气,冲着那些面目狰狞的敌人嘶吼出声:
“这不是鬼!这是人命!”
这一声凄厉的呐喊,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沈知微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一脚踹开一个试图冲进清创区的狄兵,手中那柄用来切割腐肉的手术刀,此刻成了最致命的武器,精准地划开了敌人的喉管。
她回过头,正看到刘大娘背上那团刺目的火焰。
一股从未有过的怒火,混杂着医者对生命的敬畏,从她胸腔中轰然引爆。
“小杏儿!拿布来!”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小杏儿含泪递上一卷最粗糙的麻布,那是准备给死者裹尸用的。
沈知微抓过布,又从一名刚处理完的伤员身上,扯下那条已经被鲜血浸透、几乎凝成深红色的绷带。
她没有片刻犹豫,将这血红的绷带用力按在粗麻白布的正中央,那殷红的血迹迅速渗透开来,形成一个触目惊心的心形图案!
“立起来!”她将这面简陋到极点的“旗帜”递给身旁的铁匠赵大锤。
赵大锤双目赤红,接过旗帜,用一截断裂的矛杆作旗杆,几步冲到主帐前,用尽全身力气将矛杆深深插入冻土之中!
一面白底、红心、粗麻为帜的旗,就在这漫天火雨与血光中,第一次,也是最决绝地,升了起来!
它在风雪中狂舞,像一颗在炼狱中搏动的心脏。
沈知微提着她那把还在滴血的手术刀,站到旗帜之下,环视着所有惊魂未定的医护人员和还能动弹的伤兵。
“从今天起,这就是我们的旗!”她的声音穿透了战场的喧嚣,“旗在,人在!旗亡,人殉!”
山脊之上,北狄主帅忽兰正举着从中原掠夺来的单筒望远镜,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场猫鼠游戏。
当那面简陋的旗帜升起时,他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阵轻蔑的狂笑。
“区区一块破布,也敢称旗?”他嘴角的疤痕扭曲起来,眼中满是残忍,“传令!弓弩营,三轮齐射!我要亲眼看着那块破布,连同下面那个不知死活的女人,一起被射成筛子!”
号角声起,数百名弓弩手张弓搭箭,致命的锋头齐齐对准了那面在火光中飘摇的“白红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兰大营的侧翼,一片沉寂的山坳雪地中,突然爆发出无数声尖锐的破空之声!
黑色的箭雨仿佛从地狱中喷涌而出,带着东厂独有的死亡气息,精准而狠辣地覆盖了毫无防备的北狄弓弩阵。
惨叫声此起彼伏,阵型瞬间大乱。
“侧翼有埋伏!”
忽兰惊怒交加,猛地转向侧方高崖。
只见崖顶之上,风雪弥漫处,一道颀长的人影如鬼魅般伫立。
他身披玄色大氅,面容在风雪中模糊不清,手中同样举着一具更为精良的望远镜。
镜筒之中,清晰地映出烽燧前那抹浴血而立的白色身影,和她身后那面倔强飘扬的旗。
正是谢玄。
他缓缓放下望远镜,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
“提督大人,是否全线出击?”身后的缇骑百户低声请示。
“不急。”谢玄的声音比这寒风更冷,“猫捉老鼠,要让她先把爪子磨利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面旗帜,沉声下令:“传我令谕,东厂缇骑所至之处,寸草不伤‘白红旗’。有敢冒犯者,无论敌我,剥皮示众!”
谢玄的奇袭暂时逼退了敌军的攻势,却无法解决烽火医坊内部的绝境。
“沈大人!”小杏儿抱着一本被血污浸染得残缺不全的伤情簿,哭着冲到沈知微面前,“药品全用完了!刘大娘她们都在流血,还有十七名重伤员失血过多,急需输液保命,可我们连一个干净的瓶子都没有了!”
绝望如瘟疫般蔓延。
沈知微环视四周,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战利品,最终,定格在几只被割开的羊胃囊上。
“去,把所有缴获的羊胃囊拿来!用烈酒和浓盐水反复清洗!”
众人一愣,却还是遵令行事。
“赵大锤,把缴获的那些破损编钟铜管给我!打磨成最细的空心针!”
在沈知微的指挥下,一个匪夷所思的“生产线”迅速建立起来。
洗净晾干的羊胃囊,成了最原始的“血浆袋”;乌银首饰被熔炼抽成细丝,做成了简易的过滤网;废弃的铜管,在铁匠的巧手下,被打磨成一根根可以刺入血管的滴注针头。
当第一袋用羊胃囊装着的、经过滤的温盐水,通过铜针缓缓滴入一名濒死士兵的血管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沈知微亲手为他接通了这个简陋到极致的“吊瓶”,低声对身边已经看呆的小杏儿说:“今天我们没有药,但我们有办法。”
“将军!李昭节将军不行了!”
一声惊呼传来,沈知微心中一沉,快步赶去。
黑翎军副将李昭节腹部被长矛贯穿,肠子流了一地,已然休克。
“准备手术!”沈知微没有丝毫犹豫,跪在满是血污和泥泞的地上。
她用烈酒洗手,在火上烤过手术刀,在所有人看来如同天方夜谭般的“战地手术”开始了。
缝合肠壁,一针,两针……当她缝到第七针时,忽觉袖中藏着的那枚母亲留下的、用以练习缝合的引导针,竟微微发烫!
这是母亲笔记中特别标记过的“危兆感应”!
一种只有在特定金属磁场干扰下才会出现的现象!
一个可怕的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天工阁的欧冶翁!
他在北狄的兵器中掺入了微量的磁性乌银!
这种金属在近距离能通过血液循环,远程干扰人体神经的生物电,造成痉挛和伤口愈合障碍!
“换掉所有金属器械!”她猛然喝道,“止血钳、探针,全部换成打磨过的骨器和硬木!刘大娘,组织人手,用井里打上来的碱水,反复搓洗所有即将使用的纱布敷料!”
众人虽不解,却已对她形成了绝对的信任,立刻行动起来。
手术继续。
当最后一针缝合完毕,李昭节竟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血、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女子,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明悟。
他颤抖着抓住沈知微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喃喃道:“原来……活人,比杀人……难得多……”
话音刚落,他的手便无力地垂下,溘然长逝。
他终究没能挺过去。
沈知微沉默地为他合上双眼,心中的悲伤被一种更为坚硬的东西所取代。
黎明,在最深沉的黑暗后,终于撕开了一线天光。
忽兰的军队在东厂缇骑的持续骚扰和自身伤亡的压力下,如潮水般不甘地退去。
烽燧之上,沈知微拄着那把杀过敌也救过人的刀,静静伫立。
她从头到脚,都被鲜血浸透,原本的白袍早已成了暗红色。
她望着东方地平线上那抹壮丽的、新生的金色,忽然抬起手,用刀割断了自己及腰的长发。
她将那截青丝投入身前尚未熄灭的火堆。
青烟缭绕而上,在清晨微熹的空气中,竟幻化成一朵转瞬即逝的蓝色莲花。
“大人!您看!”山下,小杏儿指着远方那片狼藉的战场,发出了惊喜的呼喊。
只见残破的战场上,那些侥幸存活下来的、原本躺在地上呻吟的伤兵,正挣扎着,用断臂、用残腿,撑起自己的身体。
他们不约而同地,齐齐望向烽燧的方向,指向那面迎着朝阳飘扬的、白底红心的旗帜。
一个人的低吼,十个人的嘶喊,汇聚成上百上千人的咆哮。
那声音,如同雷鸣,滚过血染的雪原。
“医者在,我们在!”
夜过去了。
但对于烽火医坊而言,这场关于生命与死亡的真正清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