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封地新法,大家默契地选择了暂时观望,毕竟严格来说,它限制的是所有封主,某种程度上“一视同仁”。
而对咸阳成为安秦君封地这件本身荒诞绝伦的事情,反对的声音也骤然低微下去,变成了私下里的抱怨和一种复杂难言的默认。
当嬴政将外界这种“风平浪静”的状况,带着几分轻松乃至玩味的语气告诉燕丹时,他本以为会看到爱人松一口气,或者至少是了然的神情。
毕竟,燕丹来自后世,应当比他更清楚郡县制取代分封的历史必然,也应当理解他借此机会推行新法、加强中央集权的深层用意。
然而,燕丹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嬴政的预料。
燕丹听罢,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绕着腰间一枚嬴政赏下的羊脂玉佩的流苏。
他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看不清具体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眼,看向嬴政,眼神清澈,却带着一种嬴政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近乎直白的不满。
“所以,”燕丹开口,声音平稳,却隐隐有股别样的意味,“阿政你的意思是,我得了‘咸阳封主’这个名头,但实际上,咸阳大小事务,依旧是你做主,国法军务,我不得插手,财赋兵权,与我无干。就连这封地本身,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我百年之后,便烟消云散,是吗?”
嬴政微微挑眉,有些意外于燕丹会如此直接地计较这些。
他点头,坦然道:“新法如此规定,是为国本。寡人予你此名,是心意,亦是承诺。至于具体权责……”
他以为燕丹是在担忧虚名无实,便放缓语气解释道,“你若有任何利于咸阳、利于秦国的奇思妙想,自可提出,寡人无有不准。你的安全,你的用度,寡人亦会……”
“可这跟没获封有什么区别?”燕丹忽然打断了他,语气里那点不满更加明显了,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我要的退路,是实实在在的、能让我安心的地方。可照你这么说,这咸阳还是你的咸阳,我只是个……住客?甚至可能还是个被重点看管的住客。”
他越说,声音越低,却越发执拗:“李斯说的那些,什么‘金笼’,什么‘置于眼前’,我懂。你是秦王,你要考虑大局,要制约平衡,要防微杜渐。这些道理,我难道不明白吗?”
嬴政愣住了。
他看着燕丹微微蹙起的眉头,和那抿紧的,透着一丝倔强的唇瓣,心中忽然划过一道奇异的亮光。
燕丹当然明白!
以燕丹的聪慧和对历史的知晓,他怎么可能不理解自己和李斯这一系列操作背后的政治考量与必然性?
他之前不安于“没有退路”,更多是一种情感上的恐惧,而非真的想要裂土分疆。
那么,他现在这般“计较”、这般“不讲理”是为了什么?
电光石火间,嬴政福至心灵,仿佛窥见了一个从未向自己敞开的,隐秘而柔软的角落。
他的丹,从来都是理智的,克制的,甚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疏离和谨慎。
即使是在最情动或最脆弱的时刻,也总保留着一分清醒。
可此刻,眼前这个人,却在明知道理、明知局势、明知一切安排都“合情合理”甚至“对他有利”的情况下,依然在表达不满,在“胡搅蛮缠”。
这不是真的在争权夺利。
这是在……闹脾气。
在耍小性子。
这个认知让嬴政的心尖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了一下,荡开一片奇异的酥麻和滚烫。
他的丹,在向他索取一种超出理性、超出利弊计算的东西。
他在用这种方式,试探,或者说,确认自己在他嬴政心中的“特殊性”。
——我知道你做得对,我知道这是为大局,我知道新法必要,封地虚名已是极致恩宠。
——可是,我依然觉得委屈。我不想要那个被算计在内的“最优解”,我只想要你毫无保留的偏心和纵容,哪怕只是一点点,哪怕只是口头上的。
——我想知道,在你权衡了所有家国天下之后,那个叫“燕丹”的人,本身的需求和一点点小小的、不合理的情绪,是否还能拥有一个任性的角落。
这是一种多么孩子气,又多么珍贵的“不讲理”啊!
它意味着燕丹终于彻底卸下了那层自我保护的外壳,不再仅仅以“理智”、“懂事”、“识大体”的面目相对,而是露出了内里那个也会渴望被无条件偏爱,也会因为觉得“不一样”而闹别扭的真实灵魂。
嬴政的心,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
他甚至感到一阵汹涌的,近乎酸楚的喜悦。
他曾经多么渴望能看到燕丹真实的一面,如今,这真实竟以如此意想不到的,甜蜜的方式降临了。
他没有立刻解释,也没有用道理说服,更没有丝毫不耐。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燕丹,看着他那双因为强作镇定而更显清澈透亮的眸子,看着那微微鼓起的脸颊,然后,毫无预兆地,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不似往常的深沉或威严,而是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甚至是宠溺的震颤。
燕丹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脸上那点强撑的不满有些挂不住了,耳根开始泛红,嗔怪道:“你、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
“对,也不对。”嬴政止住笑,但眼中的笑意和温柔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站起身,走到燕丹面前,然后伸手,不容拒绝地将人从席上拉起来,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燕丹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便不动了,把脸埋在他肩窝,闷声闷气:“干嘛?”
嬴政的下巴轻轻蹭了蹭他柔软的发顶,手臂收得更紧,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是醇厚的酒:“寡人只是觉得……很开心。”
“开心?”燕丹更糊涂了,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下颌线。
“嗯。”嬴政垂眸与他对视,目光深邃如海,倒映着烛光与燕丹小小的影子,“开心寡人的丹,终于肯在寡人面前,这般‘不讲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