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吕辉手中的绢帛上,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其刺穿。
“那是能噬主魂、夺主心的……妖孽啊!”
“将国都拱手相送……嬴政,你好,你很好!为了他,你连祖宗基业的象征,连王权的脸面,都可以如此儿戏地拿来做赌注,做……讨好?”
话音未落,吕不韦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迅速涨红,又转为青白。
他一手捂住胸口,身形摇晃,竟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父亲!”吕辉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搀扶,却见吕不韦已然双目紧闭,牙关紧咬,竟是昏厥过去,不知是被这骇人听闻的消息气得心血逆冲,还是被嬴政如此疯狂不计后果的“宠爱”所蕴含的,令他这老辣政客都感到胆寒的深意给吓到了。
“快!快传府医!!”吕辉的惊叫声划破了文信侯府片刻前的宁静,一阵兵荒马乱。
吕不韦的昏厥,只是这则消息在秦国旧有权力阶层中激起的最剧烈的浪花之一。
更多的人,选择了沉默,或是将不满深深埋藏。
明面上反对新法和封赏,在李斯那套说辞和秦王明显不容置喙的态度下,已显得不明智。
但暗流,从来不会真正平息,它只会寻找新的裂缝,伺机涌出。
时机,很快便到来了。
嬴政加冠亲政后,对外的兵锋愈发凌厉。
在彻底清算平定嫪毐之乱,稳固内政后,他将目光再次投向了东方。赵国,这个在嫪毐之乱中上下其手,意图趁火打劫的邻国,首当其冲。
秦军铁骑再次东出函谷,以复仇与惩戒之名,直逼邯郸。
赵国君臣在秦军强大的压力下惶惶不可终日,赵王偃本就不得人心,此刻更是成了众矢之的。
赵国内部,对赵王偃不满已久的宗室贵族,在绝望与恐惧中,做出了一个残酷而现实的决定——弃车保帅。
他们暗中设计,刺杀了赵王偃,并迅速控制局面,拥立了一位更符合宗室利益的公子为王。
随后,他们将赵王偃的头颅精心处理,盛于木函,由新任赵王派出的使者,以最谦卑的姿态,快马送至咸阳军营,又转呈秦王驾前。
赵国使者伏地痛哭,言辞恳切,将一切罪责尽数推给已死的赵王偃,称其“昏聩狂悖,独断专行,勾结逆贼,触怒上国”,如今“元凶已诛,国中悔悟”,恳求“大秦王上息雷霆之怒,罢天兵之威”,赵国愿称臣纳贡,永世不叛。
一颗国王的头颅,一份谦卑到极致的求和。
消息传回咸阳朝堂,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然而,这波澜却并非全然是对赵国弑君求和的震惊与鄙夷,其中更夹杂了许多别样的声音。
那些对封地新法敢怒不敢言,对燕丹获封咸阳心存芥蒂的宗亲朝臣,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冠冕堂皇的“出口”。
他们不再直接议论咸阳归属,转而将全部精力“忧心忡忡”地投入到了这场对外战事的议论中。
“大王,臣以为,赵国既已诛杀元凶,遣使谢罪,我大秦天兵,仁义之师,目的已达,当可罢兵休战,以示天朝气度。”一位老臣率先出列,语气沉痛,仿佛真的在为大秦的“仁义”考虑。
“是啊大王,我军已连下赵国数十城,侵夺其半壁疆土,斩获无数。赵人哀兵,若逼之太甚,恐激起绝望反扑,届时我军纵胜,亦必伤亡惨重,得不偿失啊!”另一位将领模样的臣子接口,句句听起来都是在为秦军将士的性命着想。
“臣附议!山东五国本就对我大秦忌惮颇深,若我军执意灭赵,恐令五国震恐,再生合纵之心。如今齐国态度暧昧,楚魏亦蠢蠢欲动,实不宜再将赵国逼入绝境,徒增变数。”这是从国际形势分析,听起来更是老成谋国。
“大王,赵王偃虽死,然赵氏宗亲仍在,赵人之心未全然归附。此时罢兵,既可收赵国岁贡,以充国力,又可令赵人感念大王仁德,徐徐图之,方为长治久安之策啊!”
“臣等恳请大王,罢兵议和!”
一时间,请求罢兵的声浪此起彼伏,理由五花八门,但核心无非是:见好就收,避免损失,防止五国合纵,彰显仁义。
他们不再提封地,不再提燕丹,仿佛全都变成了最忠贞为国、爱惜士卒、深谋远虑的贤臣良将。
嬴政高坐于王位之上,玄衣纁裳,旒珠垂面,遮住了他大半神情,只有那紧绷的下颌线条,和握着王座扶手、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震怒。
他如何听不出这些言辞下的真正意味?这哪里是议和,分明是借题发挥,是对他权威的又一次软性试探和掣肘!
他们不敢明着反对他的国内政令,便想借外战之事来彰显“存在感”,来试图影响甚至左右他的决策,仿佛如此,便能稍稍挽回些在“封地咸阳”一事上丢掉的颜面和影响力。
更让他怒火中烧的是,这些人口口声声的“仁义”、“止损”、“恐吓五国”,与他心中那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的雄心壮志,何其背道而驰!
他要的,从来不是一时的妥协和岁贡,而是彻底扫平障碍,混一寰宇!
听着殿下越来越“恳切”、也越来越令人烦躁的劝谏声,嬴政胸腔中的怒火如同地火奔涌,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终于无法再忍耐下去。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嬴政一拳重重砸在面前的御案上,力道之大,让案上的简牍笔砚都跳了一跳。
满殿喧哗,戛然而止。
所有臣子都惊愕地抬头,望向王座。
旒珠剧烈晃动,撞击出细碎的声响,透过晃动的玉旒缝隙,嬴政冰冷锐利,仿佛蕴含着雷霆风暴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那一张张或惊惶、或讪讪、或依旧故作镇定的脸。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金断铁的寒意,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寡人用兵,还需他赵国同意?”
“寡人治国,还需看五国脸色?”
他顿了顿,猛地站起身,玄色王袍无风自动,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瞬间弥漫整个大殿。
他的目光如电,刺向方才言辞最“恳切”的几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怒意与不容置疑的狂傲:
“那寡人此生——”
“又该如何,一统天下?!”
话音落下,满殿死寂。
唯有秦王那沉重的呼吸声,和话语中那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吞天野心,在空旷威严的大殿中,久久回荡,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心胆俱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