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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琏部众的招抚事宜,在顾云卿雷厉风行的铁腕震慑与王良精算无遗的财资支撑下,总算有惊无险地渡过了最危险的初期阶段。

数千海盗如同被驯服的野马,虽仍带着几分不羁,却已在官府的引导下,开始分批登岸,走向未知却充满可能的平民生活。

码头上,那曾经代表混乱与暴力的海盗旗逐一落下,取而代之的是市舶司井然有序的号令旗。

然而,海疆的平静,从来都只是下一场风暴的序幕。

文贵并未因初步的成功而有丝毫懈怠。

他深知,张琏虽已入彀,其部众的安置是一个漫长而敏感的过程,任何疏忽都可能前功尽弃。他更清楚,真正的威胁,并未消除。

“陈国辉那边,有何动静?”文贵在海防公所内,询问刚从海上归来的顾云卿。

顾云卿一身风尘,目光却依旧锐利:“回部堂,陈国辉已知张琏就抚,其老巢‘蛇蟠岛’戒备森严,近日更是频繁派出小股快船,不仅劫掠商船,更开始袭扰沿海村落,手段愈发残忍。他这是在泄愤,也是在向朝廷示威,更是想逼我们主动出击,在他选定的战场上决战。”

文贵走到巨大的海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蛇蟠岛”上。“困兽犹斗,其势虽凶,其心已乱。他越是如此,越说明他穷途末路。只是……”他沉吟道,“蛇蟠岛地势险要,礁石密布,水道复杂,强攻损失必大。张琏……”

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然明确。招抚张琏,除了安定海疆,亦是为了“以贼制贼”,利用其熟悉陈国辉底细的优势。

顾云卿会意:“张琏及其几个核心头目,目前安置在城内,表面尚算安分。但据内线所报,他们私下对陈国辉亦是恨之入骨,尤其是对其劫掠村寨、残害妇孺的行径颇为不齿。或可……加以利用。”

“嗯。”文贵颔首,“此事需谨慎。既要让其出力,又不可使其借此坐大,更需防其与陈国辉暗通款曲,行缓兵之计或假道伐虢之实。你且先去探探张琏的口风,看他对于剿灭陈国辉,有何‘高见’。”

“下官明白。”

顾云卿领命而去。文贵则转向一直静立旁听的王良:“安置款项的拨付,必须与安置进度严格挂钩,每落实一户,发放一户的安家银钱和田契。账目要清晰到每一文钱、每一粒米,绝不给任何人中饱私囊或克扣拖延的机会,以免再生事端。”

“下官已拟定详细章程,各地‘安海屯’皆派驻了算学生员监督执行,定时回报,绝无差池。”王良信心满满。这套基于数据和流程的管理体系,正随着月港新政的推行而日益成熟。

就在文贵于东南精心布局、步步为营之际,月港招抚成功的消息,也已随着官驿快马与商人口耳,传遍了朝野。

紫禁城,文华殿。

梁正看着文贵呈上的、详细记述招抚过程及后续安排的奏报,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神色。

尤其对王良的数据支撑与顾云卿的临机决断,更是暗自点头。这才是他需要的能吏,不仅忠于王事,更懂得如何高效、专业地完成王事。

“陛下,”杨廷和立于下首,缓声道,“文贵招抚张琏,初战告捷,东南海疆去一巨患,实乃大功一件。然,陈国辉未灭,海寇根基未除,后续剿抚、安置事宜,仍需朝廷大力支持。文贵奏请,希望能从福建都司调拨部分大型战船及水师老兵,以增强巡海力量,为最终肃清海寇做准备。”

“准。”梁正毫不犹豫,“着兵部议处,从福建水师抽调堪用福船十艘,熟谙水战之老兵五百人,划归月港市舶司文贵节制,用于剿匪安民。”

这是对文贵极大的信任与支持,也意味着朝廷对月港开海政策的决心毫不动摇。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于此。

司礼监值房内,刘瑾捏着那份关于月港的捷报和调兵请示的抄件,指节微微发白。

文贵和杨廷和的声望因月港的成功而水涨船高,这绝非他愿见。他阴鸷的目光扫过身旁的心腹太监:“去,给福建那边的几位‘老朋友’递个话,文部堂要船要人,朝廷自然是准的。不过嘛……这船是否‘堪用’,这人是否‘听用’,可就两说了。让他们‘酌情办理’。”

一句“酌情办理”,背后是无数可以做的文章。老旧失修的船只,桀骜不驯的兵油子,都能成为掣肘的利器。

与此同时,月港城内,那座用来“安置”张琏的雅致宅院中,气氛也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张琏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花厅中,自斟自饮。

窗外是月港的万家灯火,一片欣欣向荣,而他却感觉自己如同离了水的蛟龙,空有一身本事,却无处施展。

朝廷的安置条件算得上优厚,文贵的手段也让他心生忌惮,但就此放下刀兵,做一个富家翁,他心中总有不甘。

“陈国辉……”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既有宿怨,也有一丝兔死狐悲的凄凉,更有一丝……或许能借此重掌权柄的野望。

顾云卿的到访,打断了他的思绪。

“张协守,住得可还习惯?”顾云卿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有劳顾经历挂心,甚好,甚好。”张琏起身,挤出一丝笑容。

“习惯便好。”顾云卿直视着他,“陈国辉近日肆虐沿海,残害百姓,想必张协守亦有耳闻。部堂意欲为民除害,不知张协守,对于剿灭此僚,有何良策?”

张琏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他沉吟片刻,道:“文部堂和顾经历既然垂询,张某不敢藏私。那蛇蟠岛地形险恶,强攻确非上策。不过……张某在彼处经营多年,知其有几条隐秘水道,可通岛内腹地。若能派精干小队,由此潜入,里应外合,或可事半功倍……”

他侃侃而谈,将蛇蟠岛的布防、弱点、乃至陈国辉可能藏匿财宝的地点,都“坦诚”相告。

然而,在他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他提供的路线是真,但其中艰险,远超他所描述。

他既想借朝廷之手除掉陈国辉这个心腹大患,也想看看,朝廷的精锐,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厉害,更想……在此过程中,为自己谋取更大的话语权。

顾云卿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

他岂会不知张琏的心思?这看似坦诚的背后,是试探,是借刀杀人,更是想在未来的权力格局中,占据更有利的位置。

“张协守果然深明大义,所言极具价值。顾某定当如实禀报文部堂。”顾云卿起身,拱手告辞。临走前,他看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对了,部堂已下令,凡张协守旧部,安分守己、表现优异者,日后或可优先选拔入巡海船队,乃至未来的‘水师营’,凭军功升迁,绝非虚言。”

张琏闻言,眼神猛地一闪。这句话,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他本不平静的心湖。

顾云卿离开宅院,走在月港华灯初上的街道上。海风吹拂,带来远方的潮声。

他知道,招抚张琏只是开始,剿灭陈国辉是下一步,而如何驾驭、消化这些归顺的力量,平衡各方利益,乃至应对朝中暗箭,才是真正考验文贵,也考验这座港口新政的漫长征程。

余波未平,暗澜已生。

月港的灯火依旧明亮,却不知能照亮多少隐藏于深海与人心之中的暗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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