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里加急的快马踏碎官道的晨霜,携着江南的湿冷与案卷的墨香,直入京师。
江阴案的初步详报,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帝国的中枢激起了层层暗涌。
最先接到消息的,并非司礼监,也非通政司,而是通过锦衣卫另一条密线,直达石文义的案头。
他展开顾云卿附在官文中的密函,目光扫过那些冷静陈述的文字,指尖在“吴友仁”、“钱广业”、“漕帮”、“账目”等词上轻轻划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了然。他迅速将密函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此事,他已心中有数,接下来,是等待,也是准备。
几乎同时,通过官驿系统的正式奏报,也送到了通政司,随即被誊抄分送内阁与司礼监。
文华殿侧厢的内阁值房内,杨廷和捏着那份来自江南的奏报抄本,眉头微蹙。
他看得很快,但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
文贵的果决,顾云卿的缜密,江阴县触目惊心的贪墨细节,以及此事背后必然引发的朝堂震荡,都在他心中飞速掠过。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他轻叹一声,将抄本轻轻放在案上,对侍立一旁的中书舍人吩咐道:“将此件按急务归档,准备票拟。江南事关漕运命脉,陛下必有垂询。”
他需要揣摩圣意,也需要权衡朝局。文贵是他举荐,改革是他推动,此事他必须支持,但如何支持,才能既保全改革大局,又尽可能减少对朝堂稳定的冲击,需要极大的智慧。
司礼监首席王岳,在接到这份奏报时,那双阅尽世情的老眼微微眯起。
他细细读了两遍,尤其是关于吴友仁背景的那几句。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奏报原封不动地放入需要即刻呈送御前的那一摞文书的最上方。
他知道,宫里宫外,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件事。他不需要表态,只需确保这份奏报,能以最快的速度,毫无保留地送到该看的人面前。
而真正的暗流,则在那些不为人知的私邸密室里涌动。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李镗的府邸,书房门紧闭。
这位以清流自居、门生故旧遍布科道的老御史,此刻脸色铁青。吴友仁是他的学生,虽非最得意的那一个,但终究打着他的烙印。
文贵和那个锦衣卫经历在江阴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不仅是打狗不看主人,更是对整个清流言官体系的一种挑衅!是在用刀笔吏的手段,羞辱读书人的体面!
“狂妄!酷烈!”李镧将手中的茶盏重重顿在桌上,茶水四溅,“查案便查案,何须如此大动干戈?羁押县令,搜查私宅,这分明是罗织构陷,欲加之罪!”他看向坐在下首的几位心腹御史,沉声道:“我等身为言官,风闻奏事,纠劾不法,乃职责所在!岂能坐视彼等鹰犬,如此践踏士人体统?”
几名御史纷纷附和,义愤填膺。一场针对文贵、乃至背后改革派的弹劾风暴,已在酝酿之中。
与此同时,司礼监秉笔太监刘瑾的私宅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烛光摇曳,映着他那张白净微胖的脸,看不出喜怒。他细细听着心腹小太监低声汇报着外间的风声,尤其是李镗那边的动静。
“李老头儿坐不住了?”刘瑾轻笑一声,拈起一颗蜜饯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好啊,让他去闹。文贵在江南搞得越狠,得罪的人就越多。杨廷和那个老狐狸,想稳坐钓鱼船?呵呵……”
他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皇帝支持改革,他明面上不敢反对,但若能借着清流的手,挫一挫杨廷和、文贵这些人的锐气,甚至让他们栽个跟头,这浑水之中,他刘瑾才好摸鱼。
他低声吩咐道:“去找咱们在都察院的关系,给李镗那边……添把柴,扇扇风。记住,要做得干净,别引火烧身。”
“是,老祖宗。”小太监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刘瑾独自坐在灯下,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江阴的雨,京华的风,在他看来,都是这权力棋局上可供利用的棋子。
他拿起另一份关于京营周遇吉近来动向的密报,目光闪烁。
“一个个的,都不安分呐……”他喃喃自语,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幽幽回荡。
皇城之外,暗流涌动,各方势力都在依据自己的利益和判断,悄然调整着立场,等待着那位居于九重宫阙深处的年轻帝王,做出最终的裁决。
而此刻的乾清宫西暖阁内,梁正刚刚放下那份来自江南的加急奏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
目光沉静,无人能窥知其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