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高云淡，海风送爽。月港内外，万人空巷。
无论是市舶司的官吏、船坞的匠人，还是往来商贾、本地百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西侧船坞那五艘已褪去脚手架、宛如新生山峦般的巨舰上。
今日，是首舰“镇海”号下水舾装的吉日。
文贵身着簇新的太子少保蟒袍，立于临时搭建的观礼台上，王良、赵大勇等文武属官分列左右，就连一向隐于暗处的顾云卿，也换上了正式的锦衣卫千户服色，出现在人群边缘，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如此盛事，不容半分差池。
船台旁，香案高设，三牲祭品齐备。刘匠头与一众核心工匠，皆沐浴更衣，神情肃穆。
时辰将至，文贵步下观礼台，来到香案前，亲手点燃三炷高香，对天、对海、对即将入水的巨舰，躬身三拜。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四海龙王共鉴！”文贵声音沉浑，回荡在寂静的船坞上空，“今有巨舰‘镇海’，禀承浩然正气，熔铸匠心血汗，即将入水，卫我海疆，护我商民！伏祈风伯息怒，波神敛威，佑此舰顺遂入海，劈波斩浪，涤荡妖氛！”
祭文简短而庄重。随后，文贵接过刘匠头奉上的、系着红绸的木槌，走到“镇海”号那巨大的船首下方。那里，象征性的最后一根支撑木楔已被安置好。
“吉时已到——下水！”礼官高亢的呼喊划破长空。
文贵深吸一口气，举槌，奋力敲向那根木楔！
“咚！”
一声闷响，木楔松动。几乎同时，船台两侧蓄势待发的匠人与力夫们齐声呐喊，斧砍锤击，早已安置在船底滚木上的巨大舰体，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开始顺着敷满了厚厚牛油与皂角滑液的木质滑道，缓缓向大海移动。
初时极慢，仿佛巨兽初醒，带着一丝迟疑。随着坡度加大，速度渐增，船体与滑道摩擦的轰鸣声越来越大，最终化作一道势不可挡的洪流，轰然冲向蔚蓝的海面！
“成了！”刘匠头激动得老泪纵横，喃喃自语。无数工匠振臂欢呼，许多人的手掌因长时间的紧张劳作和此刻的兴奋而微微颤抖。
“轰隆——！！！”
巨大的舰首率先切入海水，激起漫天白色的浪花，如同蛟龙入海，声势惊人！庞大的船身在惯性作用下完全滑入水中，剧烈地起伏摇晃了几下，便在压舱石和自身优秀设计的扶正下，稳稳地漂浮在了海面上！
港口内外，顿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人们相互庆贺，许多老水手甚至激动地跪倒在地，向着战舰叩首。
王良迅速在账册上记录下这一刻，并在“镇海号”项目旁标注：“正德四年八月丙午，未时三刻，顺利下水。仪式及相关赏赐支出，计银二百两，已核。”
文贵强抑心中激荡，对身旁的赵大勇令道：“接下来，便是你们的舞台了！抓紧完成最后的舾装，安装帆索、调试火炮！本部堂要在一个月内，看到‘镇海’号形成战力！”
“末将领命！”赵大勇抱拳，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随即立刻转身，召集早已待命的水手和工匠，乘坐舢板，向漂浮在海面的“镇海”号划去。
下水仪式圆满成功，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半个月，月港外海日夜喧嚣。
“镇海”号如同一个巨大的海上工地，工匠与水手们协同作业，将巨大的帆桁吊装到位，密密麻麻的帆索如同蛛网般铺设开来。安东尼奥则指挥着人，对已安装就位的青铜炮进行最后的校准与固定。
文贵几乎每日都要乘船靠近，远远眺望，密切关注着进度。王良则需应对因舾装细节调整而不断产生的额外预算申请，与各作工匠头目据理力争，确保每一文钱都花在刀刃上。
顾云卿的神经也并未放松。
战舰下水，意味着其价值陡增，无论是残存的海盗、敌对的商团，甚至是朝中某些不愿见文贵坐大的势力，都可能将目光投向这艘未完全成形的巨舰。
他不仅加强了对船厂、港口的监控，更将暗探洒向外海，警惕任何可疑船只的靠近。
这一日，秋高气爽，风平浪静。“镇海”号终于完成了全部舾装工作，巨大的四角帆首次升上了主桅，在海风中猎猎作响，展现出海上霸主的雏形。
文贵在王良、顾云卿等人的陪同下，亲自登上了“镇海”号。
脚踏在宽阔坚实的甲板上，抚摸着冰凉而充满力量的青铜炮身，抬头仰望高耸入云的桅杆与巨帆，一股豪情在他胸中激荡。
“开始试航、试炮！”文贵下达了命令。
赵大勇亲自站在舵位，高声下令：“升满帆！右满舵！”
训练已久的水手们熟练地操作着复杂的帆索，巨帆受风，“镇海”号发出一阵轻微的颤抖，随即开始缓缓加速，劈开蔚蓝的海面，划出一道优美的白色航迹。其转向之灵敏，航速之快捷，远超在场所有人见过的任何一艘同级战舰。
文贵站在船首，感受着强劲的海风扑面，心中大定。这艘凝聚了他无数心血与期望的战舰，没有让他失望。
航行至预定试炮区域，赵大勇请示：“部堂，是否进行火炮试射？”
文贵目光锐利，重重颔首：“准！”
炮窗被推开，一门侧舷青铜炮的炮口缓缓伸出。炮手们按照安东尼奥与京营匠师共同制定的规程，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装填、瞄准。
“目标，前方礁石！”赵大勇令旗挥下。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爆发！炮口喷吐出长长的火焰与浓烟，沉重的炮弹呼啸而出，精准地砸在远处作为靶标的礁石上，瞬间石屑纷飞！
巨大的后坐力让庞大的船身都微微横移，甲板为之震颤。浓烈的硝烟味弥漫开来，刺鼻却让人热血沸腾。
“命中！”观测水手高声回报。
“好！”文贵忍不住赞出声来。王良下意识地捂了下耳朵，随即立刻记录：“镇海号首炮试射成功，火药耗费xx斤，弹丸一枚……”
接下来，各炮位依次试射，轰鸣声此起彼伏，海面上硝烟弥漫，礁石靶标被彻底摧毁。
顾云卿静静站在文贵侧后方，虽不似他人那般激动，但眼中亦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撼。
他默默评估着这艘战舰的威力，并将其列为未来需向皇帝重点呈报的事项。
试航试炮圆满结束。“镇海”号拖着胜利的航迹，缓缓驶回月港。港口再次为之沸腾。
所有人都明白，从今天起，月港拥有了一支真正足以掌控周边海域的利剑！
当晚，文贵在海防公所设下简单的庆功宴，犒劳主要工匠与军官。席间，气氛热烈，众人纷纷向文贵敬酒。
文贵来者不拒，多饮了几杯。待众人散去，他独自走到院中，望着港口方向“镇海”号隐约的轮廓，心中却是清明无比。
“龙骨已立，血肉已丰，利爪已成，龙吟已啼……”他低声自语，海风吹动他的蟒袍，“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东南之大，海洋之阔，未来的风浪，只怕会比今日的炮火，更加猛烈。”
他知道，拥有了利剑，便意味着要承担起更重的责任，面对更强大的敌人。但此刻，他心中唯有坚定。
月港的灯火，与天上的星辰，一同倒映在平静的海面上。
一艘巨舰的阴影，静静地停泊在港湾里，预示着一段全新的征程，即将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