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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日大朝上的雷霆之势,并未让争议平息,反而将暗流推向了更深处。

大明皇室实务学堂的章程虽已明发天下,但具体如何执行,钱从何处来,人由谁来选,校址选在何方,每一项都是可以扯皮的战场。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梁正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核心阁臣及部院重臣。

与往日平台召对不同,此番范围更小,气氛却更为凝重。

除了首辅杨廷和、次辅梁储,新任吏部尚书刘宇、刑部尚书何鉴、工部尚书李遂,以及户部尚书韩文、兵部尚书王琼等尽数在列。

众人行礼毕,分列两旁。梁正(朱厚照)并未坐在高高的御座上,而是坐在暖阁中央的榻上,身前放着一张小案,上面摊开着户部呈上的最新钱粮报表。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杨廷和身上。

“杨先生,实务学堂的章程,天下皆知了。接下来,便是落地生根。朕今日叫诸位爱卿来,就是要议一议,这第一锹土,该怎么挖,从哪里挖。”

梁正语气平和,仿佛在讨论一件寻常公务。

杨廷和持笏出列,他深知此刻自己已是箭在弦上,沉声道:“陛下,学堂落地,首重者三:经费、场地、生员遴选。经费,需户部支持;场地营造,需工部经办;生员资格审核,需吏部、礼部协同。千头万绪,需各部通力协作。”

他话音刚落,户部尚书韩文便苦着脸接口,他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仿佛捧着千斤重担:“元辅所言甚是,然…然户部确有难处。今年各省夏税尚未完全解送,辽东、宣府军饷需提前预备,河道总督衙门又上了疏请拨八十万两以修黄河险工…国库岁入有定数,支用却如流水。这实务学堂初立,校舍营造、教习薪俸、生员廪饩,样样需钱,初步估算,首年便需不下十万两…这,这实在是…”他连连摇头,后面的话不用再说,众人也已明白——没钱。

工部尚书李遂是个务实但略显保守的官员,他闻言也皱起眉头,顺着韩文的话道:“陛下,韩尚书所虑,亦是实情。且营造之事,费时费力。京师内地价腾贵,欲寻一合适宽敞之地已是不易,加之烧砖制瓦、募工兴建,即便款项到位,恐也需一年半载,方能初具规模。”他这话,隐隐有拖延之意。

一时间,暖阁内充满了“钱粮艰难”、“事务繁杂”的论调,似乎这实务学堂尚未出生,便要夭折。

梁正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脸上看不出喜怒。待众人声音稍歇,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首先投向一直沉默的吏部尚书刘宇。

“刘卿,”梁正的声音不高,却让刘宇心中一凛,“你执掌吏部,铨选天下官员。依你之见,若实务学堂建成,其生员结业后,当如何‘量才授官’?是单列一档,还是比照国子监生?其升迁路径,又当如何?这些,章程上可没写那么细,需要你这个天官,来拿个主意。”

刘宇心中叫苦,知道这是皇帝把最烫手的山芋丢给了自己。

他身为吏部尚书,是传统科举出身官员的最大代表和既得利益者。实务学堂的生员一旦授官,必然挤占原本属于科举官员的职位和升迁机会,这是动他的根基。

他若支持,便是自毁长城,必遭天下清议唾骂;他若反对,便是公然对抗圣意。

他沉吟良久,字斟句酌地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关乎选官大典,宜缓不宜急。或可先于六部、各省衙门,增设若干‘实习’、‘行走’之职,令实务生员暂且安置,观其后效,再定品秩。如此,既不违陛下储才之本意,亦可安科举正途官员之心,乃两全之策。”

他这“实习”、“行走”的说法,本质上还是想将实务生员排斥在正式的官僚体系边缘。

“实习?行走?”

梁正轻轻重复了一遍,不置可否,目光又转向面容清癯、神色严肃的刑部尚书何鉴,“何卿,你掌天下刑名。朕来问你,若月港市舶司,无王良这等精通算学、律例之人,可能厘清那些与佛郎机人、南洋商贾的复杂纠纷?可能制定出约束海商、防止走私的严密条规?若地方州县,多几个通晓水利律、能厘清田亩纠纷的干吏,你刑部的案牍,是否能减轻几分?”

何鉴为人刚正,讲究实务。

他闻言,肃容答道:“陛下明鉴。臣审理案件,深知地方情弊,多有胥吏因不谙律法、不通算学而枉法,或为豪强所欺而无法断案。若真有精通律例、算学之专才充实地方,于刑名一道,确有大益。”

他肯定了专业人才的作用,但话锋一转,“然,选官之道,关乎朝廷体统,如何将此类专才纳入体系,而不坏铨选之公,仍需慎重。”

也支持培养人才,但在如何“授官”这个关键问题上,依然持保留态度,与刘宇隐隐站在了一边。

暖阁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各部堂官,或以“无钱”、或以“耗时”、或以“需慎重”为由,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墙壁,阻滞着改革的推进。

梁正将身体微微后靠,倚在引枕上,脸上忽然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他没有发怒,也没有强压,而是轻轻拿起了案上那份户部的报表。

“韩卿,”

他看向韩文,“你方才说,国库岁入有定数。那朕来问你,若无月港开海,你这报表上,每年能多出这近百万两的额外进项吗?”

韩文一愣,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

梁正不等他回答,继续道,语气依旧平淡:“李卿,你说营造校舍需时一年半载。那朕来问你,若朕以内帑出资,征调皇家工匠,不用你工部一钱一料,可能快些?”

李遂脸色微变,躬身道:“若…若陛下内帑支应,自然…自然快上许多。”

最后,梁正的目光再次扫过刘宇和何鉴:“刘卿,何卿,你们担心选官之途被扰。那朕问你们,是守着‘体统’坐视吏治败坏、国库空虚重要,还是打破陈规,为这天下,注入一股活水,让它重新焕发生机更重要?”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你们都在跟朕算账,算的是户部的钱粮账,工部的工程账,吏部的升迁账。这些账,朕都明白,也理解诸位的难处。”

“但朕,要算的是大明的天下账,是千秋万代的江山账!”

“这实务学堂,朕办定了!”

梁正斩钉截铁,“钱,朕的内帑先出!地,西苑边上就有前朝废置的皇庄,略加修缮即可使用!至于生员遴选和授官…”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刘宇和杨廷和,“章程既定,‘量才授官’四字便是朕的底线!具体细则,杨先生,刘宇,你们吏部、内阁,给朕拿出一个既能选拔真才,又不致引起朝野剧烈动荡的方案来!朕,只要结果!”

他不再与众人纠缠细节,以无可置疑的皇权,强行推动了进程。同时,他将“如何授官”这个最核心的矛盾,精准地抛回给了杨廷和与刘宇,让他们自己去撕扯、去平衡。

一场御前会议,看似解决了经费和场地问题,实则将更深刻、更尖锐的矛盾,埋入了文官集团的内部。

杨廷和与刘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尽的麻烦与挣扎。

皇帝的改革之犁,在强行破开第一层冻土后,遇到了更深、更坚韧的盘根错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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