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沉闷的打夯号子声,像是为这个动荡的时代敲响的丧钟,一声声,都砸在人心最脆弱的地方。
次日,天未亮透,云记烘焙坊外已是人头攒动。
谢云亭那张“免费代工”的告示,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预想的更为猛烈。
上百号人揣着、抱着、提着自家压箱底的茶叶,将不大的院子挤得水泄不通。
他们的眼神混杂着疑虑、期盼与一丝走投无路后的孤注一掷。
“都让让,都让让!”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挤在最前头,怀里抱着一摞用劣质油纸包着的茶砖,“谢掌柜,您这真是分文不取?我这可是从利济社那边匀来的‘特供祁红’,便宜是便宜,就是喝着有点锁喉咙,您给瞧瞧,能不能焙出点好味来?”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他们手里捧着的,大多是利济社趁乱低价倾销的货色。
谢云亭身穿一身粗布短褂,亲自站在炭火熊熊的焙笼前。
他接过那块茶砖,只在鼻尖一嗅,随即开启了鉴定系统。
界面上,刺鼻的樟脑峰值与代表霉变的气味模型瞬间标红。
他面色不变,将茶砖掰开一角,捻起一撮茶末置于白瓷盘中,又从自家仓库取了一撮“薪火茶”的茶末并列。
“各位乡亲,都凑近些看。”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瞬间压过了嘈杂的人声。
他指着盘中两撮颜色迥异的粉末,“好茶,焙干碾碎,色泽是褐中带润,闻之有清香入骨。而这块茶砖……”他将盘子递到众人眼前,“色泽发黑,粉末粗糙,其中夹杂的,是炒焦的豆粉和发了霉的陈茶渣。前者增其重,后者添其色。”
他话锋一转,看向那个汉子:“你说的锁喉咙,不是茶味冲,是霉菌在灼烧你的喉管。这茶,不是用来喝的,是用来换命的,用你们的命,换他们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真金白银。”
人群死一般寂静,随即爆发出一阵惊恐的低语。
队伍中,一个面容憔悴的妇人猛地冲了出来,正是昨日用土布换药的白露嫂。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泪如雨下:“掌柜的,这是我家那口子一直在喝的药引茶……也是从利济社换的……我,我这是天天在喂他吃锯末啊!”她打开布包,里面赫然是同样的劣质茶末。
谢云亭心中一痛,亲自扶起她,沉声道:“嫂子莫哭。今日起,所有药引之茶,云记优先翻焙,若茶已坏,便换云记新茶,不收一物!”
这一幕,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百姓们看着自己手中的“便宜货”,眼神从贪小便宜的庆幸,变成了被欺骗的愤怒和后怕。
汉口,利济社总舵。
陆九思安坐于紫檀木椅上,金丝眼镜后的双眼闪着寒光。
他指尖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仿佛在计算着整个皖南的人心与命价。
手下将黟县的密报呈上,他扫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
“嗤啦”一声,那张写满云记善举的信纸被他撕得粉碎。
“免费代工?当活菩萨?”他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谢云亭这是想用一口锅,煮尽天下米。天真!那就让他做个砸了锅的穷和尚!”
“传我的令,”他的声音冰冷如铁,“全线压价!云记收一担米换十饼茶,我们利济社就换十五饼!云记收布,我们就把从上海运来的机织洋布拿出来,半价倾销!我要让黟县的每一粒米、每一寸布,都姓‘陆’!”
手下心腹一惊,迟疑道:“九爷,这么搞,我们亏得可不是一星半点……米布都是硬通货,换回来的茶叶真假难辨,这……”
“亏?”陆九思拨动算盘的手指猛地一顿,发出一声脆响。
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亏的是米布,赚的是人心!等谢云亭的仓库被搬空,等那些穷鬼手里的东西换无可换,全断了粮,你猜他们会来求谁?到那时,他们得跪着,把从云记换走的茶,十倍、百倍地吐出来!”
黟县的风向,一夜之间就变了。
利济社的降价倾销如同一场狂风,瞬间席卷了本就脆弱的市场。
云记门前的队伍明显短了许多,更多的人涌向了利济社的兑换点。
小春子拿着这几日的账目,秀眉紧锁。
她不仅是账房,更被谢云亭赋予了培养人才、分析商情的重任。
她发现了一个诡异的现象:每日换入云记的物资中,米的品质越来越差,谷壳多,米粒干瘪;布匹也多是拼接缝补过的旧料,根本不值一饼“薪火茶”。
她调出谢云亭教她使用的“传承潜力图”——这本是系统用于分析匠人潜力的工具,却被她巧妙地用来分析市场人心。
在庞杂的数据流中,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组规律性的波动:每逢利济社宣布新一轮降价的次日,云记门前的队伍里,总有那么几个人,刻意高声抱怨云记的兑换比例太低,煽动大家去利济社换“更划算”的洋布和好米。
“掌柜的,”她低声向正在检验新一批焙火工艺的谢云亭提醒,“有人在故意搅局,压低我们收购物资的质量,同时在人群里造谣,想从根子上烂掉我们的信誉。”
谢云亭头也未抬,目光专注地盯着焙笼中茶叶颜色的微妙变化,只淡淡道:“让他们说。水浑了,鱼才会现形。真金不怕火炼,真茶,更不怕比。”
次日正午,云记茶舍前的空地上,突然摆开了一个擂台。
十张方桌,十套白瓷盖碗,一字排开。
谢云亭亲自站在台前,扬声道:“今日云记不换米,不换布,只请各位父老乡亲,品一杯茶!”
他示意伙计,将一罐从市场上匿名买来的利济社“特供祁红”和一罐云记翻焙过的“重生茶”同时摆上。
十盏盖碗,五盏泡利济社之茶,五盏泡云记之茶,次序打乱,蒙上黑布。
“今日盲品,不论出身,不论贫富,谁能喝出不同,说出道理,这罐‘重生茶’,便是彩头!”
人群中走出一位在茶馆里混迹了几十年的老茶客,他眼盲心亮,是黟县有名的“一口辨”张瞎子。
他摸索着坐下,端起第一盏,轻嗅,浅啜,摇头。
第二盏,依旧摇头。
当他端起第三盏时,只喝了一小口,脸色骤变,“啪”地一声将茶碗重重拍在桌上,怒喝道:“呸!这哪里是茶?分明是城东药房熬糊了的药渣汤!一股子樟脑丸味儿,呛得人肝疼!”
话音未落,谢云亭脑海中的系统界面同步弹出红色警报:【目标样本检测:樟脑残留超标四倍,含有害生物碱,长期饮用将严重损伤肝脏及中枢神经。】
围观的百姓一片哗然!
许多喝过利济社便宜茶的人,瞬间脸色惨白,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喉咙和心口。
当场就有人气得将怀里刚换来的利济社茶罐狠狠摔在地上,碎瓷与茶末四溅。
就在这时,一个蹒跚的身影拄着拐杖挤进人群。
是当铺那位见惯了世事沉浮的老秤婆。
她没有说话,只是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几样东西,在地上排成一列:三张不同年份、早已作废的法币,一张缩水到几乎一文不值的金圆券,最后,是一枚在阳光下闪着温润光泽的银元。
“谢老板,”她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闪着精明而通透的光,“我老婆子给你算一笔账。三年前,这块银元,能买你谢家茗铺十斤上好的祁红。如今,十块这样的银元,也买不到街角半斤发霉的米。钱,早就不是钱了。”
她指着地上的废纸,“利济社用这些废纸都不如的东西做局,让大家拿命换。而你,”她看向谢云亭,“你用茶,让大家伙儿手里至少还有点东西,有点念想,有点活路。”
她颤巍巍地从另一个口袋里,捧出一小包用手帕仔细包着的老茶末,那几乎已是茶灰了。
“这是我珍藏了十几年的茶底,换一饼吧,”她声音沙哑,“我想让我的小孙子尝尝,什么叫真正的‘香’。”
夜,深了。
云记总栈的议事厅内,灯火通明。
谢云亭召集了小春子、墨砚生等所有核心骨干。
他没有多言,只是在墙上挂起了一张巨大的黟县地图。
然后,他开启系统,将这几日分析出的“伪茶流通热力图”投影在地图之上。
只见地图上,以汉口、上海、重庆为中心,辐射出三张巨大的红色蛛网,而所有蛛网的细密脉络,最终都汇集于黟县境内利济社那几个不断扩建的货仓。
红色的光点,代表着一包包有毒的茶叶,像病毒一样在百姓间扩散。
“看清楚了,”谢云亭的声音冷得像冰,“利济社靠这三大仓储控价,以为能锁死我们的命脉。但他们忘了,货越多,仓越大,就越怕一样东西。”
他用手指重重点在焙笼的图纸上:“火!”
“他们的货,经得起我们一炉炉的火验吗?”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传我的令:明日起,烘焙坊二十四时辰不熄火,不限量开放!另立新规——凡来代工者,能揭发并指认出货仓及经手人,证实其茶叶掺假,一经核实,云记额外赠粮一升!”
一升粮!
在这人命比纸薄的关头,这三个字的分量,重于千金!
话音未落,窗外“咔嚓”一声,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煞白。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瞬间连成一片雨幕,仿佛天河决口。
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那狂暴的雨声,仿佛是天地间无数冤魂的怒吼,要将这浑浊的人间,彻底清洗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