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
张衍志换上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略显宽大的青衫,由父亲仔细整理好衣冠,这才前往府衙赴宴。
府衙后花园今夜灯火通明,丝竹悦耳。
十张精致的案几错落摆放,上面陈列着美酒佳肴。
本届府试前十名的学子已基本到齐,个个衣着光鲜,神色间既有兴奋,也带着几分拘谨与互相打量。
张衍志的到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有好奇,有审视,有羡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他平静地走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最靠近主位的那张案几后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并未与旁人过多交流。
然而,总有人不甘寂寞。
“哼,有些人,不过是侥幸得了个案首,便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连件像样的衣服都置办不起,也不怕丢了我们庐州士子的脸面?”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人听见。
不用看,也知道是那位屈居第二的陈慕白。
他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绸缎长袍,玉带缠腰,显得贵气逼人,此刻正斜睨着张衍志,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张衍志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淡淡回道:
“圣贤云:‘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陈同学若以为科举功名只是锦绣华服之争,那这第二名的位置,恐怕也坐得名不副实。”
这话软中带硬,直指对方浅薄,噎得陈慕白脸色一僵。
他没想到这乡下小子嘴皮子如此厉害,顿时恼羞成怒,猛地站起身,指着张衍志:“张衍志!你放肆!一个屠户之子,也敢在此大放厥词!”
眼看冲突就要升级,周围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一声通传响起:
“知府大人到!提学大人到!”
众人立刻肃立。
只见刘知府与王学政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缓步而来。
陈慕白见状,只得强压怒火,狠狠瞪了张衍志一眼,悻悻坐下。
刘知府目光扫过全场,尤其在张衍志脸上停留片刻,露出温和的笑容:
“诸位皆是我庐州府青年才俊,今日簪花之喜,不必过于拘礼,尽可畅所欲言。”
宴席开始,气氛稍缓。
酒过三巡,按照惯例,便有学子提议行酒令或即兴赋诗,以助雅兴。
这自然是展现才华,博取考官好感的大好机会。
陈慕白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立刻起身,对着刘知府和王学政躬身一礼:“学生不才,愿抛砖引玉,作一首《簪花吟》,以贺今日之盛,并感念府尊、学政大人提携之恩!”
他早有准备,当即吟诵出一首七律:
“十年磨剑破青霄,今日朱衣映玉镳。
墨海曾经千浪涌,春风已渡百花桥。
簪花不羡琼林宴,展卷犹存铁砚潮。
莫道寒门无贵骨,文光直上九重遥。”
平心而论,此诗词藻华丽,对仗工整,用典恰当,将簪花宴的盛况和感恩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确实显露出了不俗的诗才。
“好!”
不少学子纷纷叫好。
王学政也捻须点头,面露赞赏之色。
陈慕白得意洋洋,目光挑衅地看向张衍志,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该你了,看你这个“案首”有何能耐?
刘知府也含笑看向张衍志,眼中带着期待:
“衍志,你身为案首,不妨也赋诗一首,让我等品鉴一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张衍志身上。
他从容起身,略一沉吟。
他知道,陈慕白的诗重在形式工巧,却少了几分真情实感。
他需要一首既能压过对方风头,又能契合此情此景,甚至能表达更深层心志的诗。
刹那间,他想起前世一首极为应景且格调高远的诗篇。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吟道:
“蟾宫初折桂,锦宴启云扉。
烛影摇金榜,笙歌绕紫薇。
樽前恩师语,月下故人衣。
谁言寸草志,不敢报春晖?”
此诗一出,满座皆惊!
前两句“蟾宫初折桂,锦宴启云扉”,何等酣畅淋漓!
将寒窗苦读的艰辛与金榜题名后的狂喜对比得淋漓尽致,情感真挚而奔放!
后两句“谁言寸草志,不敢报春晖”,更是将新科进士意气风发、壮志凌云的神态描绘得栩栩如生,意境开阔,气魄宏大!
与陈慕白那首精致却略显匠气的诗相比,张衍志这首简直如同皓月与萤火之别!
无论是情感的浓度,格局的大小,还是语言的凝练程度,都远远胜出!
席间寂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由衷的赞叹!
“好!好一个‘谁言寸草志,不敢报春晖’!此句神来之笔!”
“气象万千!这才是案首应有的胸襟气度!”
“樽前恩师语,月下故人衣…道尽我辈心声啊!”
刘知府更是抚掌大笑,连声称赞:
“妙!绝妙!此诗情真意切,气韵飞扬,非有真阅历、真性情者不能为!衍志大才,本府果然没有看错!”
王学政虽然心中可能更偏爱陈慕白的风格,但也不得不承认此诗确实更胜一筹,微微颔首。
陈慕白僵在原地,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如同开了染坊。
他精心准备的诗作,在对方信手拈来的这首“神作”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仿佛能听到周围人无声的嘲笑,再也无颜待下去,猛地站起身,连告辞的话都没说,便狼狈不堪地匆匆离席而去。
刘知府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摇头,并未阻拦。
此子心性,终究差了些火候。
接下来的簪花仪式顺理成章。
刘知府亲自将一朵象征荣耀的红色宫花,郑重地簪在张衍志的发髻上,勉励道:
“望你戒骄戒躁,再接再厉,早日金榜题名,为国效力!”
“学生定不负大人期望!”张衍志躬身行礼。
宴席散去后,刘知府特意将张衍志留了下来,在书房单独叙话。
“衍志,你家中情况,本府略有耳闻。”
刘知府语气温和,“寒门出贵子,尤为不易。日后在学业上或生活上若有何难处,可随时来府衙寻我。”
这正是张衍志等待的机会!
他立刻起身,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府尊大人明鉴!学生…学生确有一事,如鲠在喉,恳请大人为学生做主!”
“哦?何事?但说无妨。”刘知府神色严肃起来。
张衍志便将王员外父子如何因旧怨买凶杀人,自己与父亲如何侥幸反杀山贼,以及县衙主簿如何包庇王家、派捕头前来“劝说”他们息事宁人的经过,原原本本,清晰扼要地陈述了一遍。
刘知府越听脸色越是阴沉,听到最后,猛地一拍案几,怒道:
“岂有此理!朗朗乾坤,竟有如此无法无天之事!区区一个乡绅,一个县衙主簿,也敢如此徇私枉法,草菅人命!真当我大梁律令是摆设不成?!”
他当即唤来心腹师爷,下令道:
“立刻行文附郭县,着令严查王员外买凶杀人一案!不得有任何包庇徇私!若那主簿敢从中作梗,一并拿下究办!本府倒要看看,是谁给的他们胆子!”
“多谢青天大老爷!”
张衍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再次郑重拜谢。
有了知府大人插手,王家此番定然难逃法网!
处理完此事,刘知府看着眼前这不卑不亢、才学品性俱佳的少年,越看越是喜爱,不由生出爱才之心,温言道:
“衍志,你天资聪颖,心性坚毅,是可造之材。本府有意收你为学生,亲自指点你学问,以备院试、乡试,你意下如何?”
这可是天大的机遇!
知府亲自收为学生,意味着无尽的资源和人脉!
寻常学子求都求不来!
然而,张衍志却再次躬身,语气诚恳而坚定:
“府尊大人厚爱,学生感激涕零!然,学生已有授业恩师,乃河西村学堂李守仁秀才。李先生于学生微末之时悉心教导,恩同再造。古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学生不敢忘本,更不能另投他门,还请大人见谅!”
刘知府闻言,非但没有生气,眼中反而闪过极大的赞赏之色!
在这功名利禄面前,多少人趋之若鹜,甚至不惜背弃师门?
而这少年,竟能如此坚守本心,知恩图报!
此等品性,远比才华更令人看重!
“好!好!重情重义,不忘根本!衍志,你很好!本府没有看错人!”
刘知府连连点头,语气中充满了欣慰,“既如此,本府便不强求。但你若有学业疑难,依旧可来问我。望你永葆此心,将来必成国之栋梁!”
“学生,谨记大人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