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内，唐薇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腔。门外，是那个气息阴鸷的高大身影；不远处，是佝偻着腰、看似昏聩的常公公。两股无形的压力在破败的菜园中对峙，而她，是那只被围困在中心的、瑟瑟发抖的猎物。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碾过。
终于，那高大身影率先打破了死寂，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冷硬：“常公公？你在此作甚？”
常公公慢悠悠地挥了挥手中的锈锄头，敲打着旁边一丛湿漉漉的野草，溅起细碎的水珠：“人老了，觉少。雨停了，出来看看这破园子有没有被冲垮。倒是你，”他抬起浑浊的眼，看似随意地扫过对方，“面生得很，哪个宫里的？这地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的。”
那高大身影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权衡。他能感觉到常公公身上那股看似衰朽、实则深不可测的气息。硬闯？杀了这老太监？在这宫禁深处，动静闹大了，谁也讨不了好。
“路过，寻个野猫。”他最终生硬地吐出几个字，目光却依旧锐利地扫向窝棚内部，带着不甘。
“野猫？”常公公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得像磨砂纸，“这西三所的野猫，精得很，不认生人。你还是去别处寻吧。”他话里的逐客令，已是相当明显。
高大身影周身的气息又冷了几分，但他显然不愿在此刻与常公公正面冲突。他深深看了一眼窝棚方向，仿佛要将那门后的阴影看穿，最终冷哼一声，转身，步履无声却迅捷地消失在了来时的荒草径中。
压迫感骤然一轻。
但唐薇依旧不敢动弹，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
常公公没有立刻离开，他慢吞吞地走到窝棚门口，却没有进来，只是隔着那扇破门，声音平淡无波地传来：
“姑娘，戏看完了，也该出来了。这地方……不是你该待的。”
唐薇心脏又是一紧。他果然知道她在里面！
她深吸一口气，知道躲不过去了，只能硬着头皮，推开虚掩的棚门，走了出来。雨水和泥泞让她显得颇为狼狈，脸上血色尽失，唯有那双眼睛，还强撑着镇定，望向常公公。
“常公公……”她声音微哑，带着劫后余生的余悸。
常公公那双浑浊的眼睛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沾满泥污的衣摆和紧紧攥着的、露出袖口一角的金簪，最终，目光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好奇心太重，在这宫里，是催命符。”他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咱家昨日才提醒过你，看来，姑娘是没听进去。”
唐薇抿紧嘴唇，知道任何辩解在此刻都苍白无力。她垂下眼睑，低声道：“是我……莽撞了。谢公公……再次援手。”
“援手？”常公公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句，慢悠悠地转身，朝着矮墙缺口走去，“跟上。”
唐薇一愣，看着他那佝偻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秘密的背影，犹豫只是一瞬，便咬牙跟了上去。事到如今，她已没有别的选择。常公公是敌是友，她必须弄清楚。
回到西三所庭院，阳光已然驱散了部分阴霾，但庭院内的气氛却比雨后更加凝滞。常公公没有回他的耳房，而是径直走向了那扇终日紧闭的正殿——静思斋。
他在门前停下，枯瘦的手指在门楣上方那个隐蔽的机括上轻轻一按。
“咔哒。”
侧门再次滑开。
“进来。”常公公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唐薇看着那再次洞开的、幽深黑暗的入口，心脏狂跳。进去？里面等待她的是什么？是摊牌？是囚禁？还是……最终的答案？
她没有退路。深吸一口气，她迈步跟了进去。
殿内依旧空旷、阴暗、布满灰尘。常公公走到那个乌木神龛前，背对着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带着回响：
“你不该回来。”
唐薇一怔。
“或者说，‘知画’格格，不该是你现在这个样子。”常公公缓缓转过身，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竟锐利得如同鹰隼，牢牢锁定她，“你不是她。”
轰隆！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唐薇脑海中炸开！他知道了！他竟然知道！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份是她最大的秘密，也是她最致命的弱点！一旦暴露，她将死无葬身之地！
“公公……何出此言？”她强自镇定，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带着颤抖。
常公公没有回答，只是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摊在掌心。
那是一枚铜钱。与唐薇怀中的两枚一模一样。
“静思斋一枚，菜园窝棚一枚，加上老夫手中这枚，”常公公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三枚‘观星引’，方能定方位，寻生路。这是你父亲……海宁陈阁老，当年布下的最后一步棋。”
父亲！陈阁老！他真的知道！他甚至知道铜钱的来历和用途！
“你……”唐薇震惊得无以复加，看着常公公，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看似行将就木的老太监。
“老夫姓常，名远山。”常公公，不，常远山，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语气带着一丝遥远的追忆，“曾是陈阁老麾下，玄鸟卫副统领。”
玄鸟卫！父亲手中那支最为神秘、直属于皇帝、却又独立于朝堂之外的力量！难怪他身手莫测，消息灵通！
“阁老预料到宫中必有巨变，于多年前便暗中布置。这西三所，这静思斋，这废井密道，这菜园窝棚，皆是棋眼。老夫奉命在此，守候多年，等的……本应是真正的知画格格，在万不得已时，送她一条生路。”常远山的目光复杂地看着唐薇，“却没想到，等来了你。”
“那你……为何……”唐薇心乱如麻，既然他早已看穿，为何不揭发她？反而屡次相助？
“因为‘夜枭’。”常远山沉声道，“他是玄鸟卫最后的暗桩之一，他拼死传出的信号，确认了你……至少不是敌人。而且，你身上，有阁老密信的印记，虽然微弱，但瞒不过老夫。”
原来如此！是“夜枭”的确认和父亲密信残留的痕迹，让他选择了暂时观望和有限的帮助。
“昨夜井下之人……”唐薇急切地问。
“是鄂亲王的人。”常远山语气凝重，“新帝登基在即，他们欲借废井密道，行不轨之事。你昨夜窥探，已打草惊蛇。今日那人，便是来清除隐患的。”
鄂亲王！辅政大臣之一！竟然也包藏祸心！这宫中的水，果然深不见底！
“他们……要做什么？”唐薇声音干涩。
“不知具体。但必然石破天惊。”常远山摇头，“西三所已非安全之地，他们既已怀疑，必会再来。你必须尽快离开。”
离开！她何尝不想！
“如何离开？那三枚铜钱……”唐薇看向他手中的铜钱。
“三枚‘观星引’，需在特定时辰，于特定方位，依星图指引，方能开启真正的……生门。”常远山将手中的铜钱递向她，“生门不在井下，那只是观测点和……陷阱。生门在……景阳宫。”
景阳宫？！永琪的居所？！这怎么可能！
唐薇彻底愣住。
“最危险的地方，或许最安全。而且，有些真相，必须回到那里，才能解开。”常远山目光深邃，“拿着它，三枚齐聚，在下一个朔月之夜，子时三刻，于景阳宫后殿水井旁，依星图行事。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唐薇颤抖着手，接过那第三枚铜钱。三枚冰凉的铜钱在手心汇聚，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您……为何要帮我至此？”她抬起眼，看向常远山。他本可以置身事外。
常远山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是忠诚，是承诺，或许还有一丝对故人之女的怜悯。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这皇宫，也该变变了。你，或许就是那根引线。”
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殿门：“走吧，回你该待的地方。在下一个朔月之夜前，安分守己，活下去。”
唐薇握紧三枚铜钱，看着常远山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
她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身份被道破，危机已迫在眉睫，前路却似乎有了一丝微光。三枚铜钱，一个地点，一个时间。
一场以生命为注的豪赌，即将在景阳宫上演。
而她，别无选择，只能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