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水港内湾的喧嚣被一道新筑的丈许高红砖海堤温柔地拢住。
堤内,六座庞然如洪荒巨兽脊背的干船坞,沿着蜿蜒的海岸线次第排开,粗粝的条石坞墙深深楔入岩基,直面着南海永不疲倦的波涛。
这是吴桥用海量白银和超越时代的眼光砸出的根基。
每座坞底,都开凿有巨大的闸门,连通着引潮渠,只待巨舰落成,开闸引潮,碧波涌入,便能托起千吨的造物驶向深蓝。
此刻,正值仲春,难得的晴日将坞区晒得蒸腾。
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料刨花的清香、熬煮桐油焦糊的刺鼻、生铁锻打淬火的腥气,还有数千名工匠劳作的汗味,混杂成一股蓬勃而粗粝的生命力。
巨大的撞击声是主旋律——碗口粗的铁锤砸在烧红的肋材上,火星如金蛇狂舞;拉锯啃噬巨木的嘶鸣尖锐刺耳;更有绞盘拽动沉重构件的号子声,低沉雄浑,压过了海浪的喧哗。
刚回到陵水不久的吴桥,站在最高的坞堤上,海风吹拂着他半旧的靛蓝直裰。
脚下,是六号坞。
坞底巨大的龙骨早已铺设完毕,那是数十根合抱粗、产自暹罗原始密林的百年柚木,经过窑炉熏蒸定形,黝黑油亮,如同巨鲸的脊骨,稳稳卧在墩实的木垛上。
数百名工匠如同蚁群,正围绕着这骨架忙碌。
船肋被吊起,榫接、铁锔加固;厚重的船壳板在号子声中被千斤顶和撬杠一点点顶压到位,粗大的木槌敲打着锲入船钉,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震得坞壁都仿佛在共鸣。 汗水浸透了工匠们的土布短褂,在古铜色的脊背上画出蜿蜒的盐渍。
“东家!”
船厂大管事赵铁柱抹了把汗,小跑过来,黝黑的脸上满是兴奋的红光,指着坞中初具雏形的巨舰。
“您瞧!三号、四号坞里那两艘‘商行级’,龙骨铺了半月,肋材也上了小半!五号坞的‘斥候级’护卫舰,肋材都合拢了,就等着上壳板!咱们的人手,越来越熟络了!”
吴桥的目光扫过坞中热火朝天的景象,落在那些挥汗如雨的工匠身上。
有熟练船匠精赤着上身,肌肉虬结,喊着号子拉动巨大的缆绳。
有从流民中招募的年轻人,虽然动作还显生涩,但在老师傅的呵斥指点下,也卖力地抡着木槌。
更有十几个穿着短褂的汉人工匠,穿梭在关键部位,指点着。
这些便是他费尽心机,甚至冒着与濠镜澳、马尼拉殖民当局交恶的风险,
从葡萄牙人、西班牙人的船厂里“挖”来的大明籍的西洋船匠!
为了这十几个核心的西洋船匠,吴桥付出的不仅是真金白银,还有数条人命!
“铁柱,那些西洋船匠师那边,还安稳?”
吴桥低声问,目光落在一个正比划着跟大明匠头激烈讨论船壳板拼接角度的老头身上。
“回东家,安稳!”
赵铁柱也压低了声音。
“好吃好喝供着,工钱给足,家眷也都偷偷接过来了,安置在庄里那个新村,有咱们的人看着。”
“就是…想再弄人进来,难如登天了!佛郎机人和红毛番现在防贼一样盯着他们的船匠,丢一个都跟剜了心头肉似的!前些日子,听说濠镜那边还抓了两个想跑路的,吊死在码头上示众…”赵铁柱的声音带着后怕。
吴桥眼神一冷,旋即恢复平静。
“知道了。现有的人手,务必用好。新招募的大明工匠和学徒,要他们抓紧跟着学,别光卖力气,要把手艺吃透!尤其是船型结构、帆索系统、还有最重要的肋材弯曲定形和龙骨拼接这些核心手艺!光靠那几个老匠师,咱们的船厂走不远!”
“是!东家放心!小老儿盯着呢!”赵铁柱连忙应道。
吴桥的目光投向最边缘的六号坞。
那里的景象与其他坞截然不同。
没有厚重庞大的龙骨,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异常修长、线条流畅如刀锋的狭长龙骨!
一群匠人正围着几张巨大的图纸争论不休,图纸上绘制的船型瘦削尖利,与大明福船的宽厚敦实、西洋盖伦船的浑圆高耸都迥然不同,充满了异样的速度感。
这便是吴桥寄予厚望的“旗鱼级”500吨级飞剪船!
“六号坞那边,进展如何?”吴桥问。
赵铁柱脸上顿时露出苦笑。
“东家,那‘旗鱼’…大匠头老何正挠头呢!按您给的图,龙骨是铺下去了,可这船…太瘦了!跟把柳叶刀似的!老何嘀咕了一早上,说吃不住风,怕一个浪头打狠了就折了腰,更怕跑起来快是快,可一个急转就得翻!连那些西洋船匠师看了图,都摇头,说从没见过这样造海船的…”
吴桥嘴角微扬,并不意外。
飞剪船的设计理念超越这个时代近两百年,这些经验丰富的匠师们本能的质疑再正常不过。
“无妨,让老何按图施工,尺寸、角度一丝不能差。船壳板要用最上等轻韧的木料,接缝务必严密。等造出来下了水,是骡子是马,自有分晓。”他语气笃定。
实践的检验,胜过一切争论。
“是…”赵铁柱嘴上应着,脸上的忧色却未减。
正说着,港湾入口处传来一阵悠长的号角声。
吴桥和赵铁柱循声望去,只见一高一矮两艘崭新的帆船,正破开蔚蓝的海面,拖着长长的白色尾迹,如归巢的海鸟般驶入陵水港。
高大的那艘三桅横帆,船身线条流畅,正是首艘“商行级”武装商船“泰兴号”。
稍矮些但更显精悍的那艘三桅横帆,则是首艘“斥候级”护卫舰“信天翁号”。
它们结束了为期近一个月的紧张海试,满载着水手们的汗水和第一手数据。
“泰兴号”和“信天翁号”并未直接靠泊拥挤的商货码头,而是在引水小艇的指引下,缓缓驶入了船厂区专属的深水泊位。
粗大的棕缆被水手们奋力抛上岸,系在沉重的石桩上。
跳板放下,一群晒得黝黑、精神却异常亢奋的水手簇拥着两位船长和训练顾问科林,踏上了坚实的土地。
吴桥已带着赵铁柱等在泊位旁。
为首的“泰兴号”船长林阿水,是个四十多岁的老海狗,脸上被海风和盐渍刻满了皱纹,此刻却兴奋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