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拿没有将内心的想法说出来,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艾琳似乎察觉到了约拿语气中的异样,但又说不清是什么。
她看着约拿蹲下身,伸出手,按在那片被弄脏的面粉上。
下一刻,令她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约拿的手掌笼罩着一层金色光晕。
那光芒所过之处,沾染了污渍、混合了蛋液的面粉,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排斥”开来!
污渍、蛋液、以及其他杂质,如同被筛子过滤般,与面粉分离开来,然后汇聚到一旁,形成一小团灰黑色的、令人不快的物质。
而原本被污染的面粉,竟然恢复了雪白的色泽。
做完这一切,约拿站起身,对有些看呆了的艾琳说道:
“这些面粉,如果你确定不要了,可以给我吗?”
艾琳回过神来,看着那堆虽然变干净了、但毕竟在地上滚过、在她看来已然是“垃圾”的面粉,脸上露出不解和一丝嫌弃:
“约拿先生,你要这些不值钱的脏东西干嘛?府里有的是新鲜干净的面粉!”
不值钱的……脏东西……
约拿的心沉了沉。
他没有解释,只是重复了一遍:“可以吗?”
艾琳虽然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当然可以,你想要就拿去好了。”
她只觉得约拿的行为有些奇怪,并未深思。
约拿不再多言,找来几个干净布袋,默默地将那些处理过的面粉装了起来,足足装了两大袋。
他提着面粉,对艾琳点了点头:“打扰了,奥德里奇小姐,我先告辞了。”
说完,他转身便走,没有再多看厨房的狼藉一眼,也没有等待仆人来收拾残局。
提着两袋沉甸甸的面粉,约拿走出了奥德里奇伯爵府那温暖却让他感到有些窒息的大门。
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反而让他觉得清醒了一些。
他没有返回事务所,而是转向了通往城东的方向。
他记得那里有几个由不同慈善机构或小型教会运营的孤儿院和救济点。
这些地方,在这个冬天,无疑是最需要帮助的。
街道上的积雪被来往的行人和马车压实,变得泥泞而湿滑。
相比于贵族区域的整洁和相对空旷,这里的街道显得拥挤而嘈杂。
衣着单薄、面色憔悴的人们在寒风中匆匆行走,排队购买食物的队伍排得老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和焦虑的气息。
约拿看到了公告栏前聚集的人群,对着新张贴的法令指指点点,脸上满是愁苦和愤懑。
“又涨价了!这黑面包都快吃不起了!”
“房租还要加税!这让老子怎么活!”
“灵活就业保障金?我连工作都找不到,拿什么交?!”
抱怨声、叹息声、孩童因为饥饿和寒冷发出的啼哭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与伯爵府内截然不同的、属于维尔卡斯冬日的真实图景。
约拿沉默地穿过这些人群,他高大的身形和背后显眼的巨剑引来了一些警惕和好奇的目光,但他那生人勿近的冰冷气质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他首先来到了一处教会下属慈善机构运营的孤儿院。
低矮破旧的房屋前,几个面黄肌瘦、穿着不合身破旧棉袄的孩子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玩耍,看到约拿走来,都怯生生地躲到了门后。
约拿将一袋面粉交给了一位脸上布满皱纹、但眼神温和慈祥的老修女。
老修女看到这袋虽然有些异样但明显是精面粉的礼物时,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出了感激的泪水,连连在胸前画着三角圣徽,喃喃道:“愿神保佑您,善良的先生!孩子们……孩子们终于能吃上一顿像样的面包了……”
看着老修女那真挚的感激和孩子们从门后探出来的、带着渴望的眼神,约拿心中因为艾琳浪费行为而产生的那丝郁气,稍稍缓解了一些。
但他同时也感到一种更深沉的无力。
这一袋面粉,对于整个孤儿院,对于整个维尔卡斯无数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穷人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正准备离开,前往下一个救济点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喘息和一丝不确定:
“约拿先生!”
约拿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
只见艾琳·奥德里奇,竟然跟了上来!
她显然是一路跑来的,裘皮大衣的领口有些敞开,脸蛋因为运动和寒冷而红扑扑的,碧蓝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神色——有困惑,有不解,还有一丝……被他甩下的委屈和担忧。
她看着约拿,又看了看那座破旧的孤儿院,以及刚刚接过面粉、正感激地看着她的老修女和孩子们,似乎明白了什么。
但她脸上的表情更多的是茫然,仿佛无法理解约拿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些“垃圾”,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约拿先生……”她走到约拿面前,仰起脸,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易察觉的慌乱,“你……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风雪在她黑色的发梢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她那双总是充满阳光和自信的眼睛里,此刻却蒙上了不安,紧紧盯着约拿,等待着他的回答。
风雪依旧,裹挟着寒意,吹动着约拿深蓝色制服的衣角,也吹乱了艾琳大衣上柔软的绒毛。
两人站在破败的孤儿院门前。
听到艾琳那带着颤抖和不确定的询问——“你……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约拿沉默地注视着她。
生气?
不,约拿并没有生气。
愤怒通常源于对不公或侵犯的直接反应。
对于艾琳·奥德里奇,这位从小生活在金丝雀笼里、被无数人仰望和呵护的伯爵千金,她的行为,在她自身的认知框架和成长环境中,或许是理所当然的。
她并非出于恶意去浪费,那更像是一种……被宠坏的、对物资价值缺乏基本概念的“无知”。
生气?谈不上。只是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奈。
就像你无法责怪一只猫不理解微积分,你同样很难去苛责一个从未经历过匮乏的人,去理解一粒麦子的重量,因此你同样无法苛责她明白节俭对于普通人的重要性。
毕竟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节俭从来都不是一种美德,而是无可奈何。
约拿看着她那双充满了不安、甚至带着一丝恳求的眼眸,那里面映照出的,是一个与她所处的精致世界完全不同的、粗糙而残酷的现实。
而她,似乎第一次模糊地触碰到了这层隔膜,并因为他的反应而感到惶恐。
约拿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平稳而听不出什么情绪,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我没有生气。”
他的回答很简洁,也很真诚。在他自己看来,这已经是最直接、最清晰的表态。
然而,这句平静的“没有生气”,听在正处于高度敏感和自我怀疑中的艾琳耳中,却像是一把冰冷的刀,狠狠地伤了她那颗被娇惯、却也在此刻异常脆弱的心。
他没有生气?
那他为什么一言不发地离开?
为什么要把那些“脏了”的面粉像宝贝一样捡起来?
为什么要来到这种她平时根本不会多看一眼的、充满了贫穷和悲哀的地方?
为什么看着她的眼神里,没有往常那种虽然冷淡但至少存在的无奈和纵容。
而是……而是一种她看不懂的,仿佛隔着一层冰墙的疏离?
如果他没有生气,那这种比生气更可怕的、无声的平静和距离感,又是什么?
一瞬间,所有的委屈、困惑、挫败感、以及害怕被讨厌的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艾琳努力维持的镇定。
她一直以来的勇敢、热情和略带蛮横的主动。
在这一刻,在那个她如此在意的人平静无波的否认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你骗人!”艾琳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哭腔,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她冻得通红的脸颊滚落。
“你明明就是生气了!嫌我笨手笨脚!嫌我什么都不会做!还……还嫌我烦人!对不对?!”
她语无伦次地喊着,眼泪越流越凶,几乎泣不成声。
“你一声不响就走掉……跑到这种地方来……你宁愿对着这些……这些陌生人……也不愿意多跟我说一句话!”
她用力指着那座安静的孤儿院,手指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微微颤抖,“我知道!我知道我做的点心很难看!我知道我把厨房弄得一团糟!我知道那些面粉不值钱!
可是……可是我只是想……想亲手做点什么给你……想让你看到……我不是只会吃喝玩乐的伯爵小姐……”
她哽咽着,后面的话语被呜咽声淹没,只剩下肩膀无助地耸动,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和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