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心城的冬风卷着雪粒子,簌簌敲打着值房的窗纸。玄箴的狼毫在《灾后安置策》末尾一顿,墨迹尚未干透,外间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帘被猛地掀开,寒气裹着书吏小宋踉跄而入:“大人!七州急报!”
玄箴抬眼,见那叠文书最上方的封皮染着暗红——是边关特有的“血笺”。他搁下笔,指节在案上轻叩:“说。”
“豫州洪灾,有个樵夫跳河救落水孩童,事后称‘九皇叔把命让给我’;幽州狼灾,猎户被狼群围困,重伤濒死时笑说‘替圣人挡箭’;最蹊跷是青州,昨日山崩埋了半座村,幸存老妇跪在废墟里哭,说梦见您当年随九皇子查灾时,九皇子啃着糖饼嘟囔‘这苦我受够了,谁爱替谁替’——”小宋抹了把脸上的雪水,声音发颤,“如今七州同报此类异事,百姓称之为‘替罚症’,都说……九皇子当年受的劫,轮到他们替了。”
玄箴指节骤然收紧,案上那半块化了糖霜的饼痕被压出浅印。他想起三日前糖饼消散时,自己悬空的手忽被风轻撞——像极了谭浩从前偷抽他奏本时,故意用折扇敲他手背的力道。
“备马。”他扯下官服外的大氅,狐毛滚边扫过案头,“去太医院。”
太医院后堂,老医正捏着最后一位“替罚者”的手腕,白眉紧锁:“脉象平稳,魂魄无缺,倒像是……”他抬头看向玄箴,“有人往他们识海里塞了段真记忆。”
玄箴摸向腰间玉佩——那是谭浩当年塞给他的,说是“老玄办公太严肃,挂个玉兔子镇镇”。玉佩温凉,他突然想起谭浩蹲在御花园假山上啃糖葫芦的模样:“老玄啊,要是哪天我死了,你可别学那些愚民烧纸哭嚎,怪吵的。”
“大人!”小宋的喊声彻响庭院,“星辰仙宗的林圣女到了!”
林诗雅的身影出现在廊下时,积雪自动在她脚边分出一条小径。素白道袍染着北境寒气,发间银簪闪着冷光:“玄大人,北境有位老农,在冰湖裂口跪了三日。”她抬手指向窗外,“他说梦见谭浩背影远去,耳边响着‘他们总要找个倒霉蛋替我遭罪……烦死了’。”
玄箴呼吸一滞——那是谭浩被他拉去听朝会时,缩在龙椅后咬草茎嘟囔的语气。
北境雪原的风卷着碎冰割面。林诗雅立于冰湖前,看着那个老农:胡须结满冰碴,手指深深抠进冰裂,指缝渗出的血珠顷刻冻成红晶。
“老人家,起来吧。”她蹲下身,声音放软。
老农缓缓抬头,浑浊的眼睛映出她的影子:“圣女可知?昨日后半夜,我梦见九皇子站在这冰面上,背对着我。他说‘这破地方冷得要命,谁爱替谁替’,说完就走了。”他突然笑起来,皱纹里的冰碴簌簌掉落,“可我知道,他是怕我冻着,才故意说狠话。”
林诗雅神识如游丝探入老农识海。刹那间,她瞳孔微缩——记忆中的谭浩,衣角沾着茶渍,发梢翘着草叶,连叹气时鼻尖皱起的小弧度,都与她记忆中那个吊儿郎当的九皇子分毫不差。
“这不是模仿。”她站起身,道袍被风掀起一角,“是他们的执念,在替他活着。”
星河尽头,那团即将熄灭的无名之火轻轻一颤。它“看”见幽州猎户胸口的箭伤渗着黑血,那是替它承受的因果反噬;“听”见青州老妇跪在废墟里的嘶哑哭喊;“触”到北境老农指尖冻裂的痛——像极了前世被甲方连环催促时,手机在裤袋里震得大腿发麻的烦躁。
它的意识涟漪剧烈波动。这一次,它未再温柔模糊因果,而是顺着宇宙底层的纹路,重重一推:【凡以“替谭浩受难”为名而生之业障,皆归虚妄;凡因此类信念而成之伤痛,即刻回溯消解】。
北境冰湖前,老农突然打了个大哈欠。他望着自己冻得通红的手,面露困惑:“我……我怎么在这儿?”
幽州猎户摸着完好无损的胸口,对着空箭囊发怔;青州老妇蹲在废墟前,忘了为何要哭。所有“替罚者”的记忆里,都多了片空白——如被橡皮擦轻轻拭过,只余模糊情绪,难觅具体因由。
归心城值房里,玄箴刚写完《赎罪录》第一页:“九皇子元年春,玄箴替……”笔尖悬着的墨滴突然坠落,在“替”字上晕开黑团。下一刻,整张纸腾地燃起青蓝色火焰,转瞬只剩焦痕——细看竟似谭浩歪嘴笑的模样。
玄箴望着焦痕,忽想起谭浩临终前的话。当时他裹着狐裘缩在暖阁,指尖冻得通红,却还硬撑着戳他额头:“老玄啊,等我死了,你要是再替我操这么多心……”
“我就从棺材里爬出来,教你翻白眼装死。”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玄箴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凉意顺指腹渗入心口。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释然的哑:“九殿下,这次……我不替了。”
三日后清晨,归心城中央广场。卖早点的王婶掀开蒸笼,白汽腾起时,她蓦地瞪大眼——晨雾中,一座通体漆黑的巨碑正缓缓显现。碑身无字,却让所有抬头的人无端想起某些重要的、被遗忘的事。
“婶子!”隔壁卖糖画的小哥拽她袖子,“你发什么呆?那雾里哪有什么碑?”
王婶揉了揉眼。晨雾依旧,广场上只有早起的孩童追着鸽子跑。她低头拨弄蒸笼里的包子,却总觉得手心沾着什么——像是半块化了糖的饼,又像是谁曾轻戳她额头,说:“别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