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浩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青铜铃上冰凉的纹路，山风带着清晨的湿气，吹动他略显凌乱的发丝。他正对着掌心那道灼热的红痕出神，身侧传来衣料摩擦草叶的细微声响。
林诗雅不知何时已悄然坐在了他旁边，素白的裙摆被露水浸湿了一小片，发间那支青玉簪在熹微的晨光中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你有没有想过，”她的声音比掠过耳畔的风还要轻缓，“他们或许并非存心要害你……只是，漫长的黑暗让他们太过恐惧了。”
谭浩一怔，转过头时，怀里的铃铛险些滑落。
林诗雅并没有看他，目光投向山下那片尚被薄雾笼罩的村落，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阴影。谭浩这才注意到，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正微微蜷起，像是在压抑着某种情绪。
“一个没有神只、没有救世主的世界，对他们来说，意味着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秩序和寄托。”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就像强行断奶的婴孩，总会经历一番哭闹与挣扎。”
谭浩喉结滚动了一下，视线落回掌心。那锁链状的红痕随着脉搏一下下搏动，宛如烙进皮肉里的灼热印记。昨夜那些透明人影眼中闪过的画面再次浮现：老妇人献出最后口粮时的虔诚，少年赴死前安慰母亲的笑容，还有玄箴那近乎癫狂的执念——“只要信仰不灭，神便永存”。
“所以，我讨厌的或许不是被供奉……”他的嗓音有些沙哑，“而是被他人强行定义‘我该成为谁’。”前世作为社畜，被KpI和上司的期望推着走；穿越成皇子，又被身份枷锁束缚；如今，竟连“成神”都要被众生意志绑架。
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仿佛有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叮——！”
青铜铃骤然爆发出尖锐的鸣响，震得谭浩耳中嗡鸣。
他手一颤，铃铛“当啷”坠地，滚出几步后竟诡异地悬浮在半空。
与此同时，整座山村的地面绽开蛛网般的裂痕，碎石簌簌滚落，远处那棵老槐树发出不堪重负的折断声，庞大的树冠轰然砸在土墙之上。
林诗雅倏然起身，指尖法诀变幻，周身泛起青色灵光，可那光芒触及地面裂痕时，却如冰雪遇阳春，无声无息地消融殆尽。
“看那边！”她急声指向村口。
谭浩顺着望去，后颈瞬间爬满寒意——无数半透明的身影正从地缝中挣扎而出。粗布麻衣的农人，哀泣的妇人，还有那个抱着透明婴孩的母亲……他们的眼眶空洞，唯有漆黑的 漩 涡 转动，彼此手拉手，结成一个巨大的圆环，脚下浮现出暗红色的诡异符文。
圆环中央，一座由无数哭泣与哀嚎凝聚成的黑色祭坛缓缓升起。婴儿啼哭、老人呜咽、妇人撕心裂肺的呼喊，混杂着玄箴那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声音：“既然你拒绝神位……那便由众生执念，共选新神！以你之血为引，开启万世守灵之局！”
谭浩双脚猛地一紧。
他低头看去，数道锁链虚影自裂缝中窜出，死死缠住他的脚踝，勒出深痕。锁链的另一端，并非实物，而是连接着整片土地、天空流云、乃至拂过的山风——这是天地规则自发的“修补”机制，如同伤口必然结痂，一旦旧有的“神”之概念被否定，规则便要以某种形式强行填补这个空缺，不计代价。
林诗雅挥剑斩向锁链，剑锋却如劈入流水，仅激起涟漪便恢复原状。她返身抓住谭浩的手腕，指尖冰凉透骨：“这是众生执念融合天地法则的力量，我无力斩断……”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一向清冷的眼尾泛起薄红，“谭浩，现在该怎么办？”
谭浩望着她微红的眼眶，忽然扯出一个笑。他轻轻挣开她的手，弯腰拾起那枚悬停的铃铛。铃身还残留着他掌心的余温，内壁“欲断轮回，先照本心”的古字在晨光下泛着淡金。
他再次想起那些透明身影眼底的光——并非贪婪或邪恶，而是濒溺之人抓住浮木时，那种纯粹的、绝望的希冀。
“行吧行吧，”他直起身，将铃铛轻轻置于脚边，“就给你们一次重来的机会。”
他合上眼，一声轻叹自喉间溢出，却恍若惊雷炸响在天地之间：“自此而后，凡尘世间，所有‘命中注定’、‘天生贵贱’、‘宿命不可违’之论——尽数作废！”他的声音如同烧红的烙铁，悍然洞穿了那层无形的规则壁垒，“每个人，皆有权利决定自身道路。欲登帝位者，凭本事去争；向往仙道者，靠自己闯荡；想自立为神者……亦无不可，但休想他人必须俯首称臣！”
天地法则为之剧烈震颤。
那座黑色祭坛轰然崩塌，化为漫天流萤；锁链虚影发出刺耳尖啸，如遇烈阳的坚冰，瞬息消融殆尽；所有伪神残留的执念幻影仰天哀嚎，最终化作飞灰湮灭。
青铜铃“咔嚓”一声裂开细纹，随即碎成齑粉，最后一点金光没入谭浩掌心。那道灼热的红痕随之淡去，只留下一道浅淡的印记，宛若凋零的花瓣。
林诗雅怔怔地望着这一切，手中长剑“当啷”落地。她凝视着谭浩被晨光勾勒的侧影，忽然想起初见他时，那人叼着草茎躺在石凳上的惫懒模样，想起他总挂在嘴边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每每劫难临头，却总是他以最随意的姿态，斩断困局。
眼眶泛起酸涩的暖意，她伸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角，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谭浩……”
“嗯？”谭浩睁开眼，眸底似有星河流转。
她唇瓣动了动，最终只是将那片衣角攥得更紧了些。
而在遥不可及的灵界深处，一座尘封万载的登仙台上，第一级覆满尘埃的石阶，悄然亮起微光。
那光芒虽淡，却锐利如新逝的星辰。
山村里，雄鸡再次啼鸣，划破黎明。
谭浩弯腰拾起林诗雅的剑，递还给她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天际——不知何时，浓重的乌云已如泼墨般汇聚翻滚，原本被他一言废除的“宿命之力”，似乎正以更为汹涌暴烈的姿态，在云层深处重新酝酿。